“怎么可能?!”小丁脸色大变,不由尖叫一声。
他这张年轻青涩的脸上,起初是惊愕震撼,然后再回到不敢置信的神色。
小丁被热西丁这大胆的推测惊骇地说不出话来。
热西丁也是疑虑重重,不自信地低语着,“有句话,不是说嘛,一切皆有可能。”
小丁的双目瞪得溜圆,从人之常情上为“无辜”的祁建文辩解道:“那可是她的亲妈、亲弟的坟墓啊!热局,我们汉族人可是有讲究的,挖人坟墓是最缺德、最丧良心的事,会遭报应的!她祁建文怎么可能会自掘坟墓呢?!”
小丁又连连摇头,出言反驳道:“热局,你这个想法根本站不住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不合乎情理啊!”
热西丁看着小丁惊愕的神色,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太疯狂,也太荒唐。
那边的祁建斌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到监舍。
他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几乎快要瘫软下去。
从监狱长卡勒亚特的办公室到监舍的距离也就不到500米,他觉得自己这是走过人生最长的一段路。
坐在单人床上,祁建斌几乎虚脱。
他上身慢慢斜靠在被子上,缓缓抬起双腿。
整个人蜷缩在单人床上,呈母亲腹中胎儿的姿势。
祁建斌面朝着洁白冰冷的墙壁。
眼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不一会儿,打湿了脸颊下的被褥。
离世多年的妈妈和弟弟的墓地,竟然被人挖了。
报案人是骆波,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弟弟。
刚才热西丁询问他,有人在墓地寻找什么东西。
祁建斌心里很敞亮,这是妹妹干的。
妹妹祁建文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
为了得到那对鸳鸯刀,竟然能狠心挖开亲人的坟墓。
真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倘若她知道鸳鸯刀在骆波手中,那骆波将面临着危险。
一想到这里,祁建斌的泪水如决堤般喷涌而出。
他体悟道,祁家真的好悲哀。
亲人为利不为情,这恐怕才是人性中最悲哀的地方。
等狱友们嬉笑打闹着回到监舍,祁建斌已泣不成声。
此刻,他的心彻底寒了,对祁建文寒心至极。
住在上床的老林察觉到祁建斌抽噎不止,忙关心道:“老祁,咋了?出啥事了?”
祁建斌慌忙用手背擦着眼泪,搪塞道:“腿疼得厉害,实在受不住了。”
他转过身见老林朝监舍外冲去,知道他要去喊狱警,忙用沙哑的声音喊道:“老林,别叫人了,过来搭把手,把黑药膏抹上,可能会好些。”
老林是个因犯贪污罪被判15年徒刑的经济犯。
他返回来,坐在单人床沿,看着祁建斌从床头塑料袋掏出一瓶罐头般大小的塑料瓶,纳闷道:“你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祁建斌不愿提热西丁过来打探消息的事。
他低声敷衍道:“是我托人从外面捎来的。”
说完后就拧开瓶盖,一股刺鼻的中草药味散发出来。
老林闻着这难闻的味道,嫌弃道:“这啥怪味呀?真难闻。”
祁建斌湿漉漉的眼睛扫一眼老林,“难闻嘛?我咋觉得挺好闻,中药不就是这味道吗?”
老林神色黯然,自言自语道:“在这里呆这么久,都快待傻了,连中药的味道都快忘了!”
路两边的荒野是皑皑白雪。
大雪将所有的颜色都覆盖了,只剩下一片茫茫无际耀眼的白。
不远处的冬麦比荒野高出十几公分,在硕大的白色棉被的遮盖下吸收着水分。
路两旁的树如同冰雕一般,厚厚的雪顺着枝干的走向一直覆盖着树的顶端,将光秃秃的落叶树装点得冰清玉洁,妩媚多姿,瞬间就少了往日的刚毅木讷。
远处的松柏等常青树却又是另一番景致,往常的苍翠总是流露出一种少年老成的持重,如今有洁白松软的雪层映衬着,显得俏皮活泼几分。
一条满是冰溜子的道路蜿蜒曲折伸向无边的天际。
在这条返回西域市的省道上。
小丁手握方向盘,小心翼翼地开着车。
天空阴沉沉的,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如一只只小巧轻盈的银蝶在空中飞舞,划出优美的弧线,悠悠地贴在玻璃上,慢慢化成一小滴水,晶莹剔透,让人爱怜。
坐在副驾驶位的热西丁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零零星星飘进来的雪花落在手心,转瞬间就化成了一丝丝清凉。
小丁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忍不住问着旁边玩耍雪花的热西丁,“热局,咱就这样回去?那这次不白来了嘛?!啥也没打听出来。”
热西丁眯着眼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咱俩空手而归呀?”
“不是吗?!”小丁反问。
热西丁笑眯眯地揉揉脑门问:“祁建斌的档案你看没?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丁回忆着档案上的记录,斟字酌句道:“彻底死心了,心如死灰,无欲无求。”
“评价挺准。”热西丁笑道:“他也算是破罐子破摔了,等着在监狱老死,你说,他会在乎跟咱们坦白来要求减刑嘛?他看似是一个对啥都没欲望的人,可是,他真的没欲望嘛?”
小丁不解。
热西丁分析道:“当我告诉他坟墓被挖时,我这招给他来个措手不及,你瞧见没,他脸上的肌肉在上下抖动,那是愤怒到极点的表现。”
小丁纳闷,“那当时你为啥不来个穷追猛打?”
热西丁嘿嘿一笑,“你应该知道有句话,欲速则不达。”
小丁听明白了,错愕道:“那你是说,以后,咱还来?”
“对,还要来,就跟祁建斌聊聊放下帕浪(聊天的意思),每次来给他买瓶黑膏药。”热西丁若有所思道。
小丁还是纠结道:“我总觉得咱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放在前排座位间的台案上的手机响了,是热西丁的。
他拿起手机接听起来,脸部的神情由严肃变得愉悦起来。
热西丁结束通话后,喜不自胜道:“卡勒亚特监狱长打来的,昨天的谈话有效果了,昨天祁建斌回到监舍后,哭了,哭得还很伤心。”
小丁来了精神,“咦,他还会哭?!”
随即,小丁顿了顿,支吾道:“热局,昨天我就想,你俩过招,谁会赢。”
热西丁得意道:“这第一局,我赢了。能让祁建斌哭,会是什么呢?你分析下。”
小丁猜测道:“会不会是那瓶黑药膏把他感动得哭得稀里哗啦的?”
热西丁摇头,“肯定不是,我估计他猜测到挖他家坟地的人是谁,才这么伤心。”
“啊!”小丁惊愕地长大嘴巴,“怎么会呢?!既然他知道,为啥不说?”
“是啊,既然他知道,为啥不说呢?他在保护一个人。这个人是谁让他这样护着呢?”热西丁嘴里嘀咕着。
小丁知道,热西丁又陷入到分析和推理中,没去打扰。
警车在漫漫长路中行驶……
阿勒玛勒村骆家小院。
骆波卷着一阵冷风冲进来,拍打着头上的雪,对着坐在小桌旁算着账目的骆滨说:“三哥,明天让干爸赶紧宰匹马灌马肠子,马上要过春节了,县上不少朋友要买马肠子送礼呢。”
他一屁股坐在骆滨身旁的小凳上,从口袋掏出一卷百元大钞,放在方桌上,“瞧见没?人家把钱都给我了,都知道干爸家的马肠子最正宗,一点不掺假。”
骆峰坐在小凳上,弯腰给马龙头上涂抹着羊尾巴油。
脚旁的罐头瓶里装着半瓶子羊油,骆峰右手塞进罐头瓶里,掏出一撮羊油正往阿依力(马的缰绳)上涂抹。
寒冬腊月,马龙头和马缰绳在低温中历经风吹雪淋,会变得僵硬发脆。
每逢寒冬,牧民每隔一周时间都会用羊油涂抹在马龙头和马缰绳上,进行保养,让它们变得柔软,还能延长使用期,不易脆裂。
骆波把小凳搬到骆峰对面,也掏出一块黏糊糊的羊油,朝奎斯坎(马鞍上的绳索)涂抹着。
他自小就跟着干爸巴格达提保养马鞍子,动作很娴熟,涂抹起来一点不逊于老农骆峰。
骆峰瞥一眼桌上的钞票问:“你朋友给了多少钱啊?”
骆波回道:“5000块钱,两个朋友的,他们每人要30根马肠子,还有20公斤马肉,说是只要好吃,让我看着买,尽着这钱花。”
坐在沙发上给骆峰那件老棉袄内衬缝补豁口的李羽轻声细语道:“明天宰杀,等熏好,还得七八天呢,能来得及吗?”
骆波顺杆子爬道:“三哥,要不,先把你上次宰的那匹马的肠子卖给我朋友,咱家再杀一匹。”
骆滨抬头朝东边的锅炉房看了一眼,“哟,斯琴正给大哥和二哥煮马肠子呢,生的不到30根了,熟的有个十来根,你问问你朋友,熟的要不?”
骆波忙起身,推开锅炉房的门,香气四溢。
他走进热气腾腾的锅炉房。
斯琴正在土制锅炉上的大锅上用大火煮着五六根马肠子。
她手上拿着一根细铁丝将马肠子扎破,来排出里面的气泡,防止马肠子爆裂。
骆波把头凑到锅前,吞咽下口水,“三嫂,马肠子多会儿能吃?”
外间的骆峰接话道:“三十白,你刚才不是还打算卖给你朋友吗?”
李羽知道骆波馋马肠子了,帮腔道:“自家先吃一根,又咋的?”
她看着用小计算器核算账目的骆滨,“老三,你别说,每年冬天宰杀几匹马,让你巴格达提叔熏制马肠子,还能挣不少钱。”
骆滨加完最后一笔数字,才腾出空来,抬起头回道:“妈,李大哥也是这样说的。今年11月底宰的那匹马,沙拉阿姨灌得马肠子,王仪娘家人都说油而不腻,肥瘦刚刚好,一个劲儿直夸呢,他们说明年还吃巴叔熏的马肠子。”
斯琴腆着肚子走出来,笑呵呵说:“妈,我没事,不如在家煮马肠子、马肉,咱卖熟食,还能多卖点。也不让锅炉闲着。”
骆波双眼一亮,赞誉道:“三嫂,你这主意行,现在送礼,没听说吗,吃马肠子的不煮,煮马肠子的不吃,咱还能多挣点钱,就是比市场上便宜五块钱也行,薄利多销啊!”
西域县退耕还林面积不到万亩,离地区林业局下达的种植面积任务还相差甚远。
去年的退耕还林工作虽没“剃光头”,可是在年底各县市考核中排名靠后。
2005年的地区召开的“三干”(地区、县级、乡镇主要领导三级)会议上,阿布都许库觉得脸上很没光彩。
在“三干”会议后的座谈会上,地区领导看似随意地询问阿布都许库西域县林业工作的事,实则无形中给阿布都许库施加压力。
阿布都许库当即表态发言,西域县的林业工作是县政府站位不高、班子成员未高度重视造成的。
他表示,2005年一定会坚持树立和落实科学发展观,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让退耕还林工作成为带动贫困户增收致富的有力抓手,在林业工作上力求新突破。
地区领导笑着说:“阿县长,你是一个工作阅历丰富的县级领导,西域县的林业工作,我可是拭目以待哦。”
这不温不火的话语让阿布都许库不由用餐巾纸擦拭下额头上的汗珠。
参加完“三干”会,在返回西域县的路上,阿布都许库就给分管林业工作的副县长哈山打了电话,让哈山三天之内拿出2005年落实退耕还林工作的实施方案。
夜已黑,原伊勒地区政府大院三号楼二单元一楼书房的台灯亮着。
阿布都许库双手交叠托着后脑勺望着天花板。
书房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热西丁那张英俊的脸露出了一半。
阿布都许库侧脸一看,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邀请道:“回来了,今天不加班了?”
尤努斯推开半掩的门笑嘻嘻走进来,“再不回来,妈不吃了我。爸,忙啥呢?还不休息?”
他说着话站在书桌旁扫了眼上面的文件,尤努斯自小被教育不能随意翻动父母的东西。
“还能啥?就县上的工作。”阿布都许库浓眉微蹙,漫不经心地将文件整理好,“地区公安局点名要你,你知道吗?”
尤努斯点点头,“今天领导找我谈话了,最近要动批干部,里面可能有我。”
阿布都许库见儿子伸手拿起盘中的蜜桔掰着,并未急着吃。
依照他对儿子的了解,尤努斯正犹豫不决。
“你不想去地区公安局?”阿布都许库抬起眼皮低问。
尤努斯点点头,“我喜欢在基层一线干工作。”
阿布都许库轻斥,“你以为在地区就离开基层一线了?!到了地区,你可能会更忙!地区办的都是大案要案,不仅仅是西域市的案件,涉及到全地区,要统筹安排,而且办案资源可以共享,说不定,你还能干出更好的成绩呢。”
尤努斯灿烂一笑,“我就喜欢忙,太闲了,真的会出毛病了。”
他又神秘一笑,探问着,“爸,领导找我谈话,问起了你,听领导的意思,你可能要离开西域县,好像还要提拔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