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羽闻言又羞又恼,捂着脸放声大哭。
可能是肚里的小生命感觉到妈妈的绝望,不安地动了两下。
这是生命的萌动,李羽心里感到了一种电流击过般的震撼。
为了腹中的胎儿,她不能一走了之。
“为母则刚”。
母爱的力量暗示着她要坚强地活下去。
李羽抬起湿漉漉的双眼问:“你要我嘛?”
“你,你说,说啥?”骆峰激动地结巴起来。
李羽用手背擦拭下眼泪,下定决心地再次问道:“我怀孕了,给肚里的孩子找个爸,你要我吗?”
骆峰麻溜地爬起来,弯腰抱起瘦小的李羽就朝外走。
李羽还没反应过来,挣扎着问:“你干啥?”
骆峰霸道地说:“你都是我老婆了,我咋舍得你受罪撒。走,回家!”
空荡荡的厂房回荡着“回家”二字的回音,让李羽铭记在心……
孤独漂泊的她总算有个家了,她不知道抱着自己的男人脾气、性格、人品如何。
命运有时是奇妙的,原本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这一夜突然有了交点。
在走投无路的境遇下,命运待李羽还算不薄。
她竟然阴差阳错地嫁给了阿勒玛勒村根正苗红、人品最好、勤劳能干又帅气的汉族光棍骆峰。
跟骆峰回家的当夜,骆峰把自己的屋子腾出来让给李羽,而他去了邻居巴格达提家凑合一夜。
那天夜里,李羽睡得很踏实安详。
可能是有孕在身的她太累了。
也可能是这个陌生的家给她安全。
这是乔翰离开后,她睡得最沉的一晚。
翌日清晨,李羽起个大早,她要做早饭。
屋子墙角整齐地码着一些大白菜,李羽准备炒个白菜。
破旧的土屋、简陋的家具、陌生的环境,让她找不到做饭的家什。
这时,骆峰兴冲冲地走进来,见李羽在不大的屋子里四处找刀。
他忙走到一个用木板搭的案板下掏出切菜刀,递给李羽。
就在骆峰传递给李羽这把刀的时候,他的手自觉地握着刀的利刃,而将刀柄递给了李羽。
李羽接过切菜刀,站在原地思忖数秒,低声说:“吃完饭,去公社登记吧。”
骆峰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地双眼瞪着神色淡然的李羽,诧异地问:“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就不打听下再说?!”
李羽美眸凝望着五官英俊的骆峰,笃定的口吻说:“我知道,你是好人。”
刚才骆峰把切菜刀递给她的那个细小的举止,他把锋利的刀口握在手里,而把刀柄方向给了李羽。
李羽就断定,骆峰是个善良体贴的男人。
因为他把危险的部分留给自己,把温柔的部分留给了她,这个传递切菜刀的细节都被骆峰细心的爱意充满着。
那时的李羽就相信,自己不会嫁错人,即便是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
“老婆子,想啥呢?我喊你半天都没反应。”骆峰站在门口,换着拖鞋。
他兴冲冲地说:“刚,买买提来电话了,他说今年的蒿子草每公斤六毛钱。”
沉浸在往事中的李羽如同做梦般傻傻地望着嘴巴一张一合的骆峰。
骆峰忙上前几步,张开右手手掌在她面前晃动几下,“老婆子,咋了,咋又发呆了?”
年轻那会儿,她经常坐在老物件旁愣神发呆。
自从孙子点点出生后,李羽很少独自发愣。
这样的李羽,骆峰好几年没看见了。
李羽嘴角微扯,强装欢笑地问:“你刚说啥?”
骆峰又把话重复一遍,双目担忧地望着老伴。
李羽一听说蒿子草今年又涨了一毛钱,纳闷地问:“买买提这是咋的了?咋涨这么多?”
骆峰见李羽恢复正常,放心地说:“他去年在其他地方收购的蒿子草,都捂得发霉了,他说,还是我代收的蒿子草干净又干燥,没掺假。过两天,他把定金打到折子里,晚上,让老三把你的折子号发给买买提。”
李羽望着骆峰,犹豫道:“老骆,今天,上海来人了,有人要见我,你说,咋办?”
骆峰心里很清楚上海已没有李羽的任何亲人了,老伴嘴里说的有人见她,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出来,这个人是谁。
他慢慢收起笑意,嘟囔着,“随你,你自己咋想的?”
李羽没吭气。
骆峰见李羽不愿再提,也就不追问了。
这天傍晚,骆峰蹲坐在村西口的那块大石头上,在余晖中抽着烟。
村里人跟他打招呼,他疲惫地抬抬眼,露出一个苦涩又难看的笑容。
那边的乔羽离开阿勒玛勒村就给乔翰打了电话,她婉转地把李羽的话告诉了父亲。
乔翰挂掉手机,呆坐在沙发上。
不行,李羽越不愿见他,他就越愧疚。
乔翰决定主动出击,第二天,他乘机赶到西域市。
乔羽在西域市的住宅里。
“乔羽,侬看咔两件样子好一眼个?(乔羽,你看这两件哪个好一点。)”乔翰手中举着两件短袖衬衫询问着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候的女儿。
她无奈得望着忙了一早上的父亲乔翰。
乔羽抬眼扫视下父亲手中那件淡银灰色的衬衫,建议道:“我看侬着稍为淡一点个颜色更加好(我看你穿稍为淡一点的颜色更加好。)”
乔翰放下右手上那件深蓝色衬衫,又指着挂在衣架上的两条长裤征询女儿的意见,“黑颜色阿是及勿上浅藏青好看?(黑颜色比不上浅藏青色好看,是不是?)”
乔羽抬头无奈地朝屋顶翻个白眼,这不知是乔翰第几次征询她的意见了。
父亲这么看重今天的着装,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这还是乔羽第一次遇到。
今天,她要跟父亲去阿勒玛勒村拜见李羽。
乔羽觉得很唐突,可是父亲已沉不住气了。
这个炎热的午后。
阿勒玛勒村这条贯通东西的水泥路被炙热的阳光烤的温度极高。
来往车辆的司机老远就能看到水泥路上升起一股股飘移的热浪。
水泥路表面的温度能高达40多度,村里人都躲在屋里不愿出门。
自从乔羽前天造访,李羽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宁。
骆滨的玉米正是浇水的关键期,骆峰这两天在地里帮着儿子查看玉米浇水的情况。
李羽没心思睡午觉,摘掉菜地里的长豇豆,坐在葡萄架下用刀片划开豇豆,准备晾晒后储备好冬天食用。
一辆白色越野车朝楼前驶来,随即,停在沙枣树前的空地上。
一位年迈的老人在年轻女子的搀扶下下了车。
从女子的身形看,似乎是乔羽。
李羽猛然望着不远处的男人,迈着踉跄的步子慢慢走向她。
她把手中的刀片放在小桌边沿,慢慢站起身。
这对老人相对而望。
天地间好像此刻只剩下了彼此,两位老人的脑海同时跳跃出当年的铮铮誓言,“唯独你,值此一生。”
乔翰拄着拐杖慢慢走向李羽,他的手使劲握着拐杖,手背的青筋凸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伫立在原地不动的李羽,身影越来越近,五官也越来越清晰,乔翰所有的紧张和慌乱此刻都化成了深深的愧疚和爱恋。
“我牵记侬(我想念你),伊拉好伐?(还好吧?)”乔翰说着话,双眼潮湿了。
这是两人分别近40年后的第一句问候。
这简单的问候在乔翰心中深藏多年,也被他在私底下演练多年。
他以为能把控住自己的情绪,可是依旧浑身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羽听到这久违的、熟悉的乡音,对方的声线已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不再那么清朗,带着几丝沙哑和苍老,可是她知道这就是乔翰。
她心潮起伏,用标准的上海话轻声回道:“老好额!(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