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是一路无话,抵达阳城堡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六傍晚了。
我让陈元贵去我们之前住的那个客栈打探了一番,黎正阿他们是早就不在了。
不知道他是在这阳城堡的城南继续等待我们,还是与张运九的生意出现了什么变故,他和阮正伦带着偰老爷子先走一步了。
总之,等我们到了知代村马家,一切自然明了。
在阳城堡找了家客栈,晚上又安排大家下了顿馆子,饱餐了一顿。
本来安全抵达阳城堡,应该算是庆功宴。但因为马里金的事情,大家也没什么兴致,草草吃完了饭,就散场了。
好好休息了一晚之后,腊月二十七一早,我们就上路了,目标宝山乡知代村。
这离知代村越近,我心里反而越是不安起来。
我倒不是担心偰老爷子的事情,因为我相信阮正伦和黎正阿能办好这点事儿;而真正让我不安的事情是马里金这伤情,我该怎么向马哈只老爷子开口啊!
这天下午,我们就赶到了马家。
阮正伦他们还在马家,偰老爷子当然也在马家。
马家的人听说我们回来了,马哈只、偰老爷子、阮正伦等人都是立即出来迎接。
他们还不知道马里金受伤之事,还在替我们此行顺利而归感到庆幸。我则“扑通”一声跪在了马哈只面前。
马哈只见我突然跪下了,一时也是心下大骇。
他左右看看,没看见他的儿子马里金,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脸色立即是起了大变化。
他几乎是用颤抖着的声音问我:“怎,怎么回事?”
我几乎是哽咽着道:“马,马兄弟,他……”
我还来不及说完,马哈只就抢着问道:“我儿子怎么啦?我儿子他怎么啦?”
就在这时,躺在马车上已经二十多天没说过一句话的马里金开口了,他呼喊道:“爹爹,我在这里。”
马哈只听见了儿子的叫喊,立即来到马车跟前,揭开了羊毛毯遮挡的车厢,他看见儿子躺在马车里。
马里金见了父亲,说道:“爹爹,我,我受伤了。”
此时的我跪在地上,看见马哈只的脸色明显好转了许多。
刚开始,他见我跪下,又没看见儿子的踪影,估计是以为马里金死了。这会儿见儿子还活着,只是受了伤,他肯定是安心了不少。
只是他还不知道,他儿子这次受的这个伤有点“重”。
马哈只立即回头让我快起来,快帮忙把马里金抬回屋里去。
我还跪在地上没动,陈元贵他们几个则立即抬着马里金进了屋子。
偰老爷子见我还不起身,知道这事儿肯定还另有隐情,不是就受了一点普通的伤这么简单。但马哈只已随众人进了屋子,此时他只是关心儿子的伤势,也没功夫理会我仍旧跪在地上了。
好在有偰老爷子在,他立即拉起我,温和地说:“快起来,天大的事儿,咱爷俩儿先进屋里再说。”
我正准备跟着偰老爷子进屋,忽然想起马车上还有受伤的哈斯其其格,立即让思淑去把她也拉进来。
哈斯其其格现在是好多了,自己也能走路了。身上的伤口基本都结痂了,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瘀血也开始慢慢散去了。
等我们进了屋子,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客厅,包括刚才抬马里金进屋子的几个。
马里金当然是被抬进了自己的卧室。陈元贵告诉我们,马里金说要单独和父亲谈谈,他们便都出来了。
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马里金真是一个坚强的男人。在这种时候,竟然是他自己独自面对他父亲马里金去谈他的伤病问题。
这反而是让我有些无地自容。我一直都在担心着如何将这件事情告诉马哈只老爷子,而马里金竟然都没让我们去开口,他自己去跟父亲讲。
我陷入了沉默。但偰老爷子和阮正伦等人还不知道实际情况,包括哈斯其其格也只知道马里金受了伤,并不知道他是受的什么伤。
陈元贵让大家坐下,将马里金受伤一事,及此行腾冲之行的大致经过都讲给众人听了。
偰老爷子听了之后,是一声叹息,喃喃道:“是我害了马世侄呀!”
哪知他老人家这自责的话还没说完,哈斯其其格倒是满脸泪水地说道:“不是,是我害了马大哥!呜——呜——”
思淑见哈斯其其格情绪激动,立即将她拉到一边,慢慢地安慰她。
就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偰老爷子之际,马哈只出来了。
他招呼众人都坐下。缓缓地说道:
“里金的伤情我都知道了。
这事儿与你们无关,你们不用太自责。或许这就是命吧!
你们不用为里金担心,他作为一个穆斯林,千里迢迢去朝觐过麦加,我相信他有这个毅力能够挺得住。
相反,我也得感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里金可能已经死在腾冲了。
还是谈谈你们下一步的安排吧!”
听了马哈只老爷子这段话,我的内心是五味杂陈。他老人家要是真的臭骂我们一顿,我们心里或许还坦然一些。
可是现在,他竟然说不关我们的事,让我们不用太自责,这倒是让我有些无地自容了。
于是,我说道:“马大叔,您说这事儿不怪我们,可是我们自己不能不怪自己。现在,马兄弟成了这个样子,我作为此行带队之人是难辞其咎啊!”
哪知那马哈只反倒安慰起我来。
他告诉我们,他们穆斯林是禁止不娶不嫁,过独身生活的。所以,我们无需为马里金的未来担心,他肯定是能娶亲成家的。
而且他们穆斯林特别注重修身养性、保持心灵的纯洁,即使正常的夫妻,在很多情况下的性生活也是被教义所禁止的。
也就是说,有没有性生活并不影响穆斯林的婚姻。
至于马里金的传宗接代问题,马哈只也让我们不用担心。他还有两个儿子,以后可以让那两个儿子把孩子过继一个给马里金。
听了马里金这一番话,我们虽然是心安了不少,但内心深处还是充满着深深的自责。
这时,哈斯其其格忽然跪在了马哈只的面前,说道:“这一切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如果马家不嫌弃我,我愿意侍候马大哥一辈子。”
我们在场的人都知道哈斯其其格的这番话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的。
虽然蒙古人比起中原人是开放不少,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说出这番话来,也是需要勇气的。
毕竟她这话说得很直白了,愿意侍候马大哥一辈子,就是愿意嫁给马里金为妻。
即使她知道马里金今后不可能象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但她也愿意嫁给她,这是需要很大的决心的。
哪知,马哈只拒绝了哈斯其其格的这个请求。
马哈只列出了两大理由。
第一,腾冲府虽然与阳城堡相隔甚远,但都是元朝的治下,都属于云南行省管辖。
如果哈斯其其格不离开此地,腾冲府的追兵定然会追来。
即使腾冲的追兵不来,他们只需要向云南行省报告此事,阳城堡万户所也一定会全力配合此事,将哈斯其其格捉拿归案,遣返回腾冲。
如果真到了这一步,不光是我们营救哈斯其其格成了白忙活一场,反而还会连累了他们马家。
所以,哈斯其其格必须得离开云南。最好是逃出元军控制之地,才算安全。
马哈只给出的第二个理由是,穆斯林是禁止与非穆斯林结婚的。所以,如果哈斯其其格留在了马家,就是让他们马家犯了禁忌。
这两个理由说出来都是硬梆梆的,哈斯其其格也没办法继续坚持要留在马家了。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其实当时马哈只还有第三个理由。
这第三个理由更加关键,更加硬梆梆,只是马哈只怕伤害到哈斯其其格,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根据伊斯兰教的教义,虽然是不准随便结婚、离婚,但还是允许离婚的。
但夫妻双方协商一致离婚,到正式产生教义上的法律效力,还有一个过程,需要等待一定的期限。
这个期限一般是以女性的三次经期为限,差不多就是三个月吧。
这三个月的时间,在伊斯兰教中被称之为“待婚期”。
教义中明确规定,任何男子不准娶未离婚或待婚期的女子。
按照这条规定,哈斯其其格与那腾冲知府高惠早已拜堂成亲,但是二人并未协议离婚。所以,马里金是不能娶她的。
为什么说这第三条才是最关键的呢?
因为第一条,虽然看起来是为了防止腾冲方面追捕到哈斯其其格,其实如果他们两个是真心想在一起的话,完全可以离开云南,去一个元朝势力未覆盖的地方隐居。
至于那第二条嘛,就更简单。只要哈斯其其格从此信奉伊斯兰教,也成为一个穆斯林,此事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唯独这第三条,是没法破解的,那高惠肯定不会与哈斯其其格协议离婚。既然不能离婚,那哈斯其其格就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穆斯林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