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奉天门散步去!
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太常寺、鸿胪寺、光禄寺、太仆寺等各衙署的青壮官员相继赶往奉天门,他们没资格靠近丹墀,就在左右掖门一带伏地不起。
这一集体行为有个好听的名头,叫“伏阙”。
青壮官员对大明与瓦剌之间的纷争知之不多,但他们大多是朝中衮衮诸公的门生,年迈的恩师在碰天子的逆鳞,青壮之辈岂甘袖手旁观?
仁宣以来,不知从何时开始,朝中饱学之士形成了一股“伏阙”之风,为了朝政或礼制,与天子进行不屈的抗争,这不仅是一种时尚,而且还是能赢得美誉的“义举”。
青壮士子“伏阙”给景泰帝施加压力,景泰帝却对突然增加的满地人影无感,并没有派锦衣卫去反向给青壮官员施加压力。
卓轩望着这些执着的人们,心中倍感诧异,大明的江山究竟是谁的?
大明的股东好像只有一家,那便是皇室,皇帝作为唯一的股东兼董事长,他本该对朝政拥有无可置疑的一票决定权。
可是,从宋代开始,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于是,大批没有任何产权的高级雇员却拥有了举足轻重的投票权,这在卓轩看来,虽然开明,但缺乏必要的法理依据。
一群外人想着法子架空东家,决定东家的财产,想想都不是什么好事。
历朝历代,官僚治国是封建统治得以实施的基础,也是每一个皇朝必然走向衰亡的起因。
他们的权力来源于天子,谁也代表不了天下的普罗大众。
耳边回响起“草茅之士”四个字,卓轩觉得现场只有他一人配称“草茅”,或许,那天初见景泰帝时,为了脱困,一番说辞给景泰帝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故而景泰帝今日引据“草茅之士”是有感而发。
下意识的扭头看向景泰帝,发觉景泰帝也在看他。
年轻的景泰帝如此镇定,看来他已从大风大浪中彻底走过来了,真正具备了君临天下的气度。
抬头看看日影,时辰应该到了午时。
这个时代的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个时辰叫“初”,下半个时辰叫“正”,譬如,眼下是午时,午时的上半部叫午初时分,下半部叫午正时分,
每一个时辰共有八刻,上下各四刻,每一刻的时长等同于现代的十五分钟,现代人常用的“刻”这个时间概念就来源于古代。
卓轩看着日影,觉得可以把眼下的时间精确到刻,大约是午初二刻吧,相当于现代上午十一点半之前。
已近午膳时分,伏阙的青壮官员任性一番之后,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天子多半还会管饭,单凭这样的待遇就足以让他们引以为傲。
看看,咱们让天子不自在,天子还不敢动粗,只能用饭菜堵咱们的嘴,厉不厉害?牛不牛逼!
眼看率先发难的几名重臣被景泰帝轻轻松松就给驳得无言以对,大批青壮官员又赶来凑热闹,当着无数门生的面,王直脸上挂不住了,走出序班,再度施展他的雄辩功夫。
这里不妨附上王直的原话。
“北虏之性本凶暴不仁,近年以来,(朝廷)宽待之意乖,计较之心胜,省费不多,启衅甚大,遂致侵凌,肆其祸毒,尚赖天地、祖宗保佑,(北虏)今已乞和,率众北归,臣等逆料虏情必有谲诈,务须深防。
往者虏使来言,要遣使臣往来和好,朝廷止是优待,令归,不曾遣使,今虏使又至,专以遣使往来为言,而我边务未尽修举,皆非旬月可得措置,况天雨······若乘此机便遣人往报,稍微延缓,俾······粮草充足,器械精好,城堡坚完,士马精壮,勇气自倍,以守则固,以战则胜,丑虏不足患矣!
《书》曰:‘必有忍,其乃有济’,孔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
伏望陛下俯加含容,少遣二三使臣往答其意,臣等又闻世之常情,有求于人者,一不得则惭,再不得则忿,而争斗之衅作,今虏之请,使至再而又不得,若逞其惭忿之气,肆其凶暴之心,兵祸又起,生灵受祸,不言可知。”
对王直的这番雄辩,卓轩的印象只有四个字:陈词滥调!
既然承认“北虏之性本凶暴不仁”,那么,就该承认割肉饲虎也满足不了对方的贪欲,为何还要幻想大明短期内能够填饱对方的胃口呢?
“近年以来,宽待之意乖,计较之心胜,省费不多,启衅甚大,遂致侵凌,肆其祸毒。”意思是说,自正统末年以来,大明对瓦剌人不再像过去那样宽容,计较利益得失的心思很重,如此节省下来的费用很少,而遗留下的激怒瓦剌的隐患极大,最终导致对方侵凌,遭受兵祸的荼毒。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就算正统末年朝廷核实瓦剌使团人数,按实数给赏是导致瓦剌大举入侵的诱因之一,责任也不在大明身上啊,大明若是忍了,瓦剌今年虚报两千余人,明年虚报五千余人,后年虚报一万余人,人都不来就能得到明廷的大笔赏赐,照这势头发展下去,瓦剌人的敲诈就会没完没了,大明连自己的灾民都无力悉数给予赈济,哪来的财力供养那么多打秋风的无赖?
王直引据孔子的那句“小不忍则乱大谋”非常牵强,何为小,总该有个尺度吧?事关泱泱上国的威仪,此事怎么看都不能算小,如果认为事小,那就干脆承认脱脱不花、也先是天下共主,改由大明向瓦剌朝贡好了,何必做那些面子、里子一样都维护不了的自欺欺人的蠢事!
而且,王直的进言通篇自相矛盾,把激怒瓦剌人的后果渲染得具有不堪承受之重,这恐怕不仅仅是软骨病的病症表现了。
景泰帝起身离座,就那么从容的背着双手,在丹墀上缓缓踱步。
他的儒学造诣远不及满朝饱学之士,从政经历非常简单,才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一从政就以亲王的身份监国,然后即皇帝大位,人也很年轻,二十多岁,正是许多儒生寒窗苦读的年纪,然而,只要他撇开私心杂念,其见识就足以俯视底下的衮衮诸公。
年轻天子驻足,朝王直投去淡淡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