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低了起来。里面有无限的痛苦。
锦书成灰,大雁离散,连理枝断,并蒂莲绝。
她捏着手心里的手帕,上面一弯明月。
明月儿仍在,她却只能凭那月下老人,错牵红线。
佟佳皇贵妃劝她:“我们是佟家的女儿,受了佟家的恩荫,自然也要为家族贡献一份力。”
佟苍雪看着她,露出了一副嘲讽的笑:“你啊,你真可怜。”
“六妹妹……或者说,大姐那件事后,爹就将咱们养在他眼皮子底下了。”佟苍雪嘲讽道,“你倒还真被爹养出了如出一辙的性子。”
世人只知佟家有五个女儿,可是,不是的。
她们还有个六妹妹,或者说,是大姐。
大姐死于她十五岁某夜的寒潭里。
只因她鬼迷了心窍,不仅同府里的仆人有了私情,还坏了身子,暗结珠胎。
在皇上下旨让她进宫后不久,她乱了心智,想要和仆人私奔,那仆人胆小,思来想去,告发了主家。
大姐自是没能逃脱的。
为了佟家的脸面,这败坏门风的女儿只能被溺死。
而那仆人,佟国维心疼大女儿,怕她黄泉路上孤单,自是把她甘愿为之败坏纲常伦理的奴仆,和她一起沉入寒潭。
让两人在地下做一对断头鸳鸯。
而后,爹往外面放出流言,说是六妹妹染了风寒,半夜去了。
佟家的女儿由六位只剩下五位。
那位大姐,永沉寒潭,封了院门,生前居所,衰草枯杨,蜘蛛儿结满吊床,锁上斑斑铜锈。
而后第三日,二姐顶了大姐的名,入了宫闱,一路成了皇贵妃。
如今的名,早不是佟佳皇贵妃的真名。
她们皆顶了一位。
大姐成了六妹妹,二姐成了大姐,岂不有趣得紧。
佟佳皇贵妃不欲再提这事:“我知道你心里记恨我跟爹,可当时那位算命先生的话,没有一个不准的。你委屈,谁不委屈呢?”
她们还小的时候,祖母头风老不好,便请了位道长上门,顺带为家中子,批卦。
大姐的批卦是:冬去桃花一枝完,湘江水淹湘江事
后来的大姐果然在春初因腹中子,死于溺水,掩下旧事。
佟佳皇贵妃的批卦是:由来心性最聪明,可怜山吹居高台
而佟苍雪的批语则是:日边红杏倚云栽,此花开尽更无花
至于其他几位妹妹,原也是有好的批语,解出来都是能得贵婿的。
家人只以为是那道士说了些讨喜的花,并不在意。
直到大姐的事发生。
佟苍雪笑了起来,以一种古怪的甜腻的恶劣的语调道:“好姐姐,你知道么,六妹妹死后不久,咱们的爹就遣人将那道士杀了,杀了,都杀了。”
“闭嘴。”佟佳皇贵妃的声音有些虚弱,她冷声的,以命令的语气道,“佟苍雪,我没空在意你那些心思,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记住。”
佟苍雪收敛了神色,面无表情的听着。
佟佳皇贵妃:“咱家不可能再出皇后了。你入宫后,记住,你可以不和任何人来往。但不要有什么心思,咱们这位皇上,最讨厌在他眼皮子底下使手段的了。”
“好。”
佟佳皇贵妃闭着眼:“我保不住,你更保不住了。叫爹他们向皇上投诚吧,请归满洲。”
她干枯青筋突兀的手紧抓着佟苍雪的手,激烈道:“一定要赶在我活着前。”
她活着,或许可以多添两分皇上同意的可能。
哪怕皇上早有这样的打算,她这么做只是锦上添花也无所谓。
她说了,她要为佟家考虑的。
佟苍雪面无表情道:“我记下了。”
佟佳皇贵妃殷殷嘱托:“叫家里都学着乌雅家些,不要强出头,不要忤逆皇上。免得把这些情分都用光了。”
她惨声道:“他是皇上。”
“是,我都记着。”
“我护不住了,留不住了。”泪水不断落下。
她哭了一场,越发没力气了。
佟苍雪忙把莺哥和红韶叫进来照顾。
好半晌,佟佳皇贵妃才好转些,定定的看了会儿佟苍雪,又叫莺哥和红韶二人出去了。
“入宫后,你可以多和德妃交好。”她沉默了一会儿,殷殷叮嘱,“你要保重自己啊。”
佟苍雪的尖锐一下子消融,真心实意的叫了声:“二姐姐。”
佟佳皇贵妃却苍白着脸,有气无力的提醒她:“我是你大姐姐。”
佟苍雪怔怔道:“是了,你是我大姐姐,六妹妹早就去了,去了,去了十来年了。”
“她还活在十五岁,咱们都比她大了。”佟苍雪低着头,过了会儿才道,“我会回去告诉爹和伯伯他们的。”
佟佳皇贵妃点了点头,又同她道:“这两丫头就交给你了。”
“姐姐倒不如把她们放出宫去。”
佟苍雪不大想要,这两丫头是佟佳皇贵妃的忠仆,放出宫去,嫁人生子比留在宫里伺候人强。
佟佳皇贵妃闻言发了会儿呆,才点头:“再说吧。”
“这宫中你要不明白,你就看德妃是怎么做的。”佟佳皇贵妃咬了咬牙,说着犯禁忌的话,“若有一天,太子位不稳,你就看看德妃支持谁,就让佟家跟着支持谁。”
佟苍雪讷讷,只顾点头。
她虽对佟佳皇贵妃尖酸,却也是因为她二人最交好不过。所以,她才在谈话间无所顾忌。
正因为如此,她也无比清楚,她这位二姐姐有多么的聪明。
若她有她十分之一聪明,也毋须二姐姐拖着病体,这般如此为佟家计谋。
佟佳皇贵妃想了许久,才斟酌道:“老八是去年皇上出塞后,见他伶俐,记在了我名下。以后,佟家可以斟酌着帮一些。”
佟佳皇贵妃接着道:“老四是个耿直孩子,和他生母一样。你对他好一分,他对你好十分的人。我死后,你劝着佟家,对老四好一些。”
佟佳皇贵妃长叹一声:“他不是我亲子,也如同我亲子了。”
佟苍雪迭声道:“我都记着。”
佟佳皇贵妃没了气力,睡了一下午才醒来,佟苍雪早拿着佟佳皇贵妃备好的东西出宫门了。
佟佳皇贵妃对着凄冷宫中,苦笑着。
一切皆是命中该然啊。
山吹花开七八重,竟无籽堪怜。
她身居高位,为人聪明,处处谨慎,到头来却还是应了那道士的话,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可悲可怜可叹可笑。
佟苍雪回到家后,将佟佳皇贵妃说的话尽数告诉给了自己的爹佟国维。
佟国维忙找来了佟国纲商量。
他们原有个长兄叫佟国纪,可惜年少早夭。
爹佟图赖也去了。
家中诸事唯他二人商议。
佟国纲听佟国维说完后,道:“我那侄女久居宫中,常常接触皇上。自是比咱们这边要清楚些。何况,你不是常说,你这个女儿聪慧异常,若是个男儿身,这偌大的家业都要交给她吗?所以,想来她的话应当是没有错的。”
佟国维点头道:“我家这大姑娘,她几个兄弟没一个能够比得上她的。二姑娘虽然也还算聪明,但比起她来,还差得远。”
佟国纪道:“那这件事情就没有什么商量的必要了。”
佟国维犹豫道:“我只是觉得,咱们这样上赶着是不是不大好。”
“咱们已经把妹妹送进了宫中,宫中还有咱们佟家的皇贵妃娘娘。在那些明臣眼里,咱家哪儿还有什么脸面。”佟国纪讲了个毒辣的话,“咱们佟家当年投降大清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什么脸面可说了。”
佟国纪劝自己的弟弟:“都是为了家族的荣华富贵,旁人的些许言语也算不得什么。”
“那倒也是。”佟国维闻言也将那点儿犹豫抛诸脑后。
这本就是一开始就说清楚的事情,两人倒也没有什么可以争吵的,很快就确定了下来。
八月,佟国纲作为佟氏一族族长,请归满洲。
康熙捏着奏折,些微犹豫。
孝康章皇后作为他的生母,他自然也是想给佟家脸面和荣华富贵的。
甚至,不如说佟家这样的行为,正好如了他的意。
但这个节点……
他去了承乾宫一趟。
面对康熙的质问,佟佳皇贵妃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的承认了。
“是奴才让家里这样做的。”她声声凄切,“佟家军功起家,不善朝政。皇上……您会顾念着母族……可您后面的皇帝呢?”
康熙冷漠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康熙走后,莺哥和红韶忙进屋照顾着佟佳皇贵妃。
佟佳皇贵妃看着他的背影,软倒在床,流着泪,痛苦的闭上眼。
九月,康熙下旨,将佟氏一族由汉军镶黄旗编入满洲镶黄旗。
同月,郭琇上《纠大臣疏》,弹劾“势焰熏灼,辉赫万里”的英武殿大学士明珠及余国柱等,揭发他们结党营私,排陷异己,贪污收贿等罪行。
康熙震怒,派人去查。
后罪证昭彰,康熙随即罢黜纳兰明珠大学士,交给侍卫处酌情留用。
纳兰明珠回家,将帽子置于堂上。
继室端上茶水点心,在一旁伺候。
纳兰明珠叹了一口气,握住继室的手:“我被皇上罢黜这样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流传出来。夫人是高门大户之女,还请保持自己一贯的仪容啊。”
继室道:“先夫人去后,妾跟随老爷二十余年,老爷兢兢业业,怎么会有今日。”
纳兰明珠微微摇头,让继室坐下:“皇上年纪大了,不用再忍耐什么。而我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天颜,不是因为……”
他突然停了下来,他苦笑道:“我误靳辅,我误靳辅啊。”
纳兰明珠突然于这一瞬间,突然大彻大悟,二三月的时候,靳辅和于成龙的事情,哪是一个“治水不力”那么简单呢?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的罢黜他罢了。
郭琇也不过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刀尖对准的正是皇上欲下手的对象。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让家里人以后小心些,我护不住他们了。”
继室道:“妾会吩咐下去的。”
他又叹息道:“让揆叙和揆方小心些,不要惹事。”
“是。”
纳兰明珠看着她,微微摇头:“以后,我就在家好好陪着你和秀娘她们。”
继室挤出笑来:“好。”
继室陪他坐着。
乾清宫中,康熙将折子丢在那一堆看过的里面,毫不在乎的转过头,抻了抻,留宿永和宫。
永和宫中,乌玛禄问他:“皇上今日很是高兴?”
“拔除了身上的蜱虫,自然高兴,爱妃。”康熙打趣她,抱着她上了床榻,并不做什么。
他带着些许炫耀的笑道:“额林珠,我今日拔除了身上的两只蜱虫。”
乌玛禄虽不知道他到底说的是什么事,但也听懂了他的隐喻,只道:“大的拔除了,还有小的,还有更小的。不定什么时候,小蜱虫又变成了大蜱虫呢?”
“再拔就是了。”他懒洋洋道。
乌玛禄笑道:“也不是不行。”
两人在被窝里说了会儿话,就睡下了。
康熙近来睡眠不好,也就只有房事过后,或在乌玛禄身边,方才能睡得熟一些。
他自然不可能专宠乌玛禄一人,也会翻牌子,或夜宿翊坤宫。
九月中旬,敕令下来,纳兰明珠被罢黜,勒德洪、余国柱及其他党附的大臣均被免职。
至此,纳兰明珠与索额图两大势力朋党皆被打散。
公元1688年,康熙二十七年年底,罗刹国参加边界谈判的全权代表戈洛文,在伊尔库茨克专门接见了噶尔丹的代表,策动噶尔丹进攻喀尔喀蒙古。
噶尔丹本来就与喀尔喀三部中的土谢图汗部有矛盾,遂掀起对喀尔喀蒙古的战争。
噶尔丹亲率骑兵三万自伊犁东进,越过杭爱山,进攻喀尔喀蒙古,很快占领整个喀尔喀地区。
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与哲布尊丹巴一世决定投清,于是喀尔喀三部数十万分路南奔,逃往漠南乌珠穆沁一带,向清廷告急,请求保护。
康熙接到消息后,把他们安置在科尔沁放牧,一面责令噶尔丹罢兵西归。
噶尔丹置之不理,反而率兵乘势南下,深入乌珠穆沁境内。
到嘴的肥肉哪有吐出去的道理,不吃的人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