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几道失语,一时无话说他。
到底是他们当年没有将事情处置妥当,才会让今时便成这副模样。因果冤孽,从来如此。万几道望着自己说起燕淮,眼神便恍若淬了毒的第二个外甥,暗暗沉下了脸。
书房内,寂静了很久。
隔着厚厚的帘笼,书房内的声响丁点不曾被传出门外。守在门口的两名小厮互相对望一眼,揣测起那新来的小厮阿喜,究竟是哪里得了国公爷的青眼。大冷的天里,他们就只能在外头看着文,他却能在里头伺候着笔墨。屋子里烧着地龙,暖和仿若日光明媚的春天,就算脱了外头穿着的冬袄,也不大会冷。
穿着冷风的他们,从被打发到来守书房门的那一刻开始,心里盼着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被调进书房里伺候笔墨。内书房里有婢女伺候着,万几道也轻易不叫人进他的内书房。外书房倒好些,不如内院里来的谨慎,又只能找小厮在旁斟茶倒水,研墨整理,因而通常能进外书房伺候的那名小厮,多半就是万几道的心腹了。
他手底下的人,个个都眼巴巴地盼着这个机遇,不曾想却忽然叫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给抢占了先机。
谁也没想到,这面上带疤,还有些跛脚的少年,竟会是万几道的亲外甥。
哪怕是万几道的夫人也是连一点消息也不曾听说过。
燕霖的眉眼并不曾大变,但他身上给人的感觉却完完全全都变了。像茧里的毛虫,在蜕变的过程中,出了意外,结果蝴蝶不成蝴蝶,毛虫也不像毛虫,尴尬地介于二者之间,叫人看着就觉毛骨悚然。
万夫人已亲眼见过他,却一点也没察觉他便是燕霖。
万老夫人就更是被蒙在鼓里。被瞒得严严实实,丝毫风声也不曾听到。
蛰伏在万家的这只兽,终有一日会张开他的血盆大口,飞跃而起。
这一年的正月。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在角落里用阴毒的眼神盯着自己仇恨的人,有人却正忙着筹备亲事。
吉祥的亲事是在成国公府办的,人少地方大,平素又冷清,热闹热闹也好。原本谢姝宁想着同当初月白跟鹿孔成亲时一样,让他们在外头置办一座小宅子,可后头一想,倒是没大必要。
图兰定然是吉祥走到哪,她便跟到哪的。至于吉祥。眼下手未完全康复,他必然要打起精神,小心行事,留在成国公府里养伤,远比在外头要来的安全得多。等到他彻底康复。必然也是需时刻跟在燕淮身侧的,多半还是歇在成国公府上。
谢姝宁便索性熄了要另购宅子的念头,折成了银子,塞给了图兰。
她手里不缺这点银钱,图兰到底又跟了她多年,因而出手就显得愈发阔大方。卓妈妈在旁忍不住打趣,这旁人家小姐身边的丫头出阁。主子赏些头面首饰,几十两银子的,便已算是大方,给丫头做脸了。哪里像她们,小姐还给陪嫁了宅子。
众人就都笑,逗着玉紫。催她若遇上了好人家,也早早从小姐手里抠个宅子出来才好,惹的玉紫挑着眉将众人依次训了一顿,才没人敢说话了。
她是打定主意不嫁人的,不管谁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主意。
更何况。谢姝宁一早就同她说过,她既然意不在成家,那原本就为她准备着的那一份嫁妆,待她过了双十,照旧也给她。
她推辞了许久,到底没推掉。
月白、图兰,几个寻到了归宿的,婚事则都热热闹闹地办了。
二月初八,黄道吉日。
天还未亮,图兰就被卓妈妈几个从床上拽了起来,剥了衣裳丢进浴桶里,认认真真洗了一回,洗得一贯厚脸皮的图兰都羞得满面通红,直嚷着让她们都出去。卓妈妈哪里会听她的,冷笑两声让人取了五色丝线来为她绞面。
图兰何曾见过这幅动静,唬了一大跳,站起身来就要跑,被玉紫几个死死拦住,好声好气地劝她,这是规矩。
她欲哭无泪,这都什么规矩呀!
中途谢姝宁也来凑了回热闹,见她眉头紧皱,被卓妈妈拍着肩头呵斥了两句,才不情不愿地舒展开去,不禁失笑。
时间久远,谢姝宁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当年出阁时的画面。那时她满心都在担忧婚后的日子,丈夫本性如何,婆母是否和善,长平侯府的日子好不好过,都足够叫她担心的了,担心得甚至不得空悼念自己即将就要逝去的闺阁人生。
她倚在门边,笑望着图兰一群人,渐渐笑出几滴泪来。
许多事,她明明已经经历过了一番,此刻回忆起来,却似乎都不曾亲历过一般。
分明都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回想着,却仿佛自己只是个旁观的看客。该高兴的时候,她不曾高兴过;该羞怯的时候,她也不曾羞怯过;被婆母下脸,该难过的时候,她却只长松了一口气。
前一世她脚下的道路,太过坎坷不平,叫她走得磕磕碰碰,心神不宁。
多好,老天爷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叫她遍尝这人生百味,不必再同前世一般,浑浑噩噩了此一生。
她悄悄别过脸去,飞快地抹去眼角泪水。
“小姐,救救奴婢……”
耳畔传来图兰无力的呼救声。
谢姝宁循声望去,却只正好瞧见卓妈妈瞪她一眼,道:“今后就不必再称奴婢了。月白那丫头到现在也没改掉这习惯,你可不能再这样了。”
她已是自由身,早就不必再自称奴婢。
图兰挣扎着,小声说:“一时半会哪里改得掉……”
“那就慢慢改!”卓妈妈轻轻打了她一下,“都是正经要出门的人了,往后可不能再如此无状。”
图兰仰起头来,望着卓妈妈,忽然换了严肃的神情,认真地问她:“妈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卓妈妈一怔。
“你剥了我衣裳,一大清早的又是训我打我。还拿了丝线来绞我的脸……”图兰肃容,掰着手指细数着卓妈妈的“恶行”,“好多桩呢!”
卓妈妈脸色一黑,劈头在她额上敲了颗爆栗。道:“你个蠢丫头!”
图兰瞪眼,“你瞧,你又打我了!”
霎时,哄堂大笑。
图兰披散着乌黑的一把长发,四顾茫然,
“罢罢,我还真拿你没辙了。”卓妈妈哭笑不得,让人递了梳子来给她挽发,一面忍不住感慨,“都说京都的水土不养人。可瞧瞧,这把头发刚来的时候,我记得可跟把草似的,哪像现在,缎子一般。”
坐在梳妆台前的图兰轻声嘀咕。“又多一样,嫌我头发像草……”
哪有听话只听半截的人!
卓妈妈气得差点把梳子敲她脑袋上,可到底没舍得下手,只愤愤哼了一声。
忽然,正梳着发,图兰哭了起来,道:“妈妈。我以后就见不着你了……”
卓妈妈吃了一惊,忙丢开了梳子劝她,“快别哭了,咱们可没有哭嫁的习惯。”
京都本地的说法,姑娘家出门之前,那可都得笑着的。拜别父母的时候,也不能哭,哭了可是不吉利的。
图兰却伤心的厉害,一时哭的停不下。
谢姝宁快步走近,笑道:“怪不得卓妈妈叫你蠢丫头呢。怎会见不着,你三天后还得回门呢。”
“回门?”图兰抽泣着。
谢姝宁颔首应道:“是啊,三天后你就能领着吉祥回来见我们了。”
啜泣声戛然而止,图兰立即破涕为笑。
卓妈妈忙让人重新打了水来为她净面,嘟囔着:“身上划开老大一个口子也不哭,如今倒是多愁善感起来了。”可说着这样的话,她自个儿眼角也有泪光微闪。
须臾,重新净了面,卓妈妈拿了粉来帮她上妆,一面涂粉一面嫌弃道,“脸盘这么大的姑娘,妈妈我也还是头一回见。”
图兰憋着不敢笑也不敢哭,等到卓妈妈移开手,她缓缓将面前的八角菱花镜高高举了起来,置于卓妈妈眼前,道:“妈妈年轻的时候,难道没见过自己的脸?”
屋子里一众人就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卓妈妈也不恼,“那也比不得你的脸盘大。”
时间就一点一滴就在她们的互相斗嘴打趣中,徐徐流逝。
爆竹燃放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时,图兰也已穿着嫁衣安安稳稳坐在那候着了。
少顷,有丫鬟跑进来报信,说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卓妈妈急了起来,让人抓紧做最后的准备。谢姝宁笑着让她不必慌,前头有舒砚表哥跟哥哥在,岂会这么快就放人进来。宋氏认了图兰做干闺女,自然也就被他们俩当成了妹子,这会妹婿来了,哪里会不为难一番。
都是年少爱闹的年纪,少不得要折腾。
果真,隔了好一会也不见动静。
图兰有些坐不住了,自掀了盖头道:“怎么还不来?”
谢姝宁笑得前仰后合:“矜持些,莫急。”
话音刚落,外头又冲进来个报信的丫鬟,直嚷着:“来了!来了——”
屋子里顿时一阵人仰马翻,忙着帮图兰重新盖上盖头,往她手心里塞如意果,好不忙碌。
赶着吉时,迎亲的队伍匆匆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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