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界，一个王朝？”
武帝重复着这几个字，倒并没有说出什么竟有他界之话来。
紫微照耀，众星高远。
大日之中亦能诞生出大日金乌，群星之中，有生灵存在亦是题中应有之意。
星辰可以在某种意义上，通过漫长至无法跨越的距离，来凌驾于宙光之上。
若江离能有类似星辰凌驾宙光之上的秘法，抹除宙光对大离的流逝，来完成实验，倒的确可行。
“你的秘法，是那道士的入梦之法吗？”
李青莲皱眉道：“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梦是真，如何能确保定数。
而且，他和我说过，这世上，只有他一只梦蝶在做着蝶梦。”
医缓也将视线转移到自己的徒孙之上，显然，身为庄姑浮的师尊，他也清楚自己的徒弟走出的独特道路。
世人皆醉我独醒，此等心境，是庄姑浮当初只手灭帝后一脉的根本。
“当然不是蝶梦。
本道主所说的世界与王朝，是可以降临此世的。
哪怕短暂刹那，却也足以证明本道主所言非虚。”
江离负手而立，直视李青莲。
方才李青莲呼他小江离，显然是还认为他只是青丘之中少年郎。
可君虽已完心中所愿，再成帝师，但如今他也已然身为人宗道主，与李青莲亦是平等存在。
君恩难忘，却不妨碍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志。
“本道主是否与青莲帝师说过，我之畅想？”
李青莲微微一愣，默默点头道：“当时堂上，你说儒门虽说有教无类，可却只有理念，没有贯行之法。
所谓有教无类，当是广传天下，为天下启蒙，才当得起。”
“广传天下，为天下启蒙。”
江离轻笑道：“青莲帝师当时以为是无稽之谈。
我现在亦明白其中道理。
诸子百家争锋，儒门并不独一。
浩然天下闭门，如何广传天下。
但如今，青莲帝师已然大获全胜，待武帝祭天登基，正式掌权之时，儒门就有了这个资格。
如今儒门，只在帝都之中，有一座太学，这怎么够。
且不说太学并非启蒙，已然触碰到了修行之法。
单单是其面对的人群是对儒门学说有兴趣的士族一脉，就不足为道。
儒门与大离即将伴生，帝师与武帝亦算一体。
那士族一脉，就将是你们，是儒门共同的敌人。
唯有于天下皆设立私塾，传授他们启蒙之学，才是正道。
浩然天下之中，积蓄多年的儒门士子，当做的到这点吧？”
李青莲默默点头。
江离又道：“若按帝师原本设想，想要对抗士族世家，要靠儒门士子。
可若是时间久了，儒门士子也会成为另一个士族世家。
世上不变者，唯有九州散落的星星之火。”
江离指向六道轮回，缓声道：“若世上所有人都是士族世家，那就所有人都非士族世家。
士族世家，永远都是少部分。
真正能对抗他们的，是士族之家之下，所谓寒门，甚至更低的庶民。
可是寒门庶民，在当今之世，永无出头之日，这才导致了士族世家势大难治。
儒门若于九州各处，皆设立私塾，那这些东西，便会成庶民寒门的一线生机。”
“启民智啊。”
李青莲叹了口气：“启民智固然是对九州有利。
但势大难治。
所谓手握凶器，杀心自起。
儒门的学说，任何百家的学说，都是凶器。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器，终究是器。
谁人皆可手持器，儒门可以广设私塾，士族世家亦然可以，而且，他们更扎根于九州，反倒更能利用这广大九州之力。”
“当然，如何避免庶民寒门被士族世家吸纳，亦是需要考虑的。”
江离笑道：“解决办法，也很简单。
那就是他们所学的一切，只有通过王朝，才能转化为进身之阶。
为士族世家所用，如何比得上自己就成为士族世家？
士族世家的基础，从来都是王朝的权柄。
大离，乃至前朝，一直都是以力取士，以军功授爵。
为何不能有如此一制，定下标准，检验天下寒门庶族所学，根其成绩，以之所学，授予官职？
不是所有的大士，都适合治世。
即便帝师天命横击一世，但他也未有具体的官职，因为他不适合。
适合，才能如鱼得水。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若有朝一日，天下寒门，皆有鲤跃龙门，各司其职，居于九州天下，运转大离王朝，怎有缝隙留与士族世家随意落子，又何愁士族世家干政？”
武帝的眼中，眸光亮起。
他答应过周夫，要将士族世家绝灭，以士族世家之灭，为周夫送葬。
但即便是他，也做好了心理建设，要在绝灭匈奴之后，用漫长的时间来完成这一点，其中不知要经历多少挫折棘手。
甚至可能一子落错，就是满盘皆输。
可江离所言，却给他提供了新的思路。
以天下寒门对抗士族世家，虽然付出了权柄，可这些权柄，本就操持士族世家手中。
帝命不出帝都。
这句话虽然夸张，却一定程度上反应的了帝权的局限性和士族世家，在九州千城之中的根深蒂固。
但若是以此为制，九州之土，帝命皆至，不再是妄想。
那才是真正的帝王！
“那又该如何检验。”
武帝不由自主的开口问道，随即哑然失笑：“是了，这本就是你要用一个世界，一个王朝做的实验。”
“武帝，本道主为守望道士之局而来。”
江离却并不接下话来，而是转声道：“所以本道主愿意为大离，为你，找到超越这个时代的破局之法，是为了共同的敌人，共同的目标。
但本道主也有要求。”
武帝微微皱眉，但还是轻声道：“你说。”
“第一点，就是这一制度，我称之为科举之制度，不能只有儒家学说一条进身之阶。”
江离缓声道：“天下百家，唯有儒门最适合治世，这不错。
历代丞相，也皆是儒法最多，而法家脱胎于儒家。
这就是明证，儒门最擅治世。
但儒门可以成为最容易攀升至王朝中央，进身庙堂的学说，可以是科举之主科，却不能抹杀掉其余百家学说的传承。
本道主方才所说，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治世，也就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儒门学说。
于天下而言，若皆是儒门士子，那此王朝必亡。
大匠，大医，将帅之才，乃至占星之术，都该成为科举所察，为之提供官职，为科举之杂科。
遍布天下之私塾之中，也需开设这些课程。”
武帝转眸望向李青莲。
李青莲洒然一笑，缓声道：“至尊何必如此看本座。
难不成本座真是如此短视之人。
若当真能做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那当是九州之大幸。
罢黜百家，也是为了以儒为骨，调用大离举朝之力。
但若是有此科举，以寒门庶民治九州，反倒更能最大限度的调用大离举朝之力。
我儒门依然是这一制度最大的受益者，这就足够了。”
武帝微微点头，旋即道：“说出你的第二个要求。”
“第二个要求。”
江离正色道：“科举一出，将会让你于景帝布局之后本就膨胀的帝权再度扩张。
九州之土，帝命皆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再是空话。
没有人监管的权力，终会造成灾祸。”
武帝哼道：“难不成，本帝会对自己的王朝不利？”
“你未必会，但你若集权柄为一身，一旦你出现任何问题，都会影响到这个王朝。
就好比始帝死，而大玄崩，九州地分一般无二。
所以，不能一切皆是你之意愿，总需要有人守望大离。”
江离轻声道：“我为道士守成而来，但只需要大离还是大离，就无所谓。
说本道主是冥府之主，阴世天子。
本道主虽未如此想，但却势必会如此去做。
我第二个要求，就是阴世的绝对独立。
日后若非事态紧急，你的王朝之中，不可有任何生人，入冥府之中，哪怕是你，也是一样。
相应的，本道主答应你，未经你之允许，本帝也不会插手人世之事。
生者归你，死后我即是尊。”
大逆不道，狂悖之语。
这该是武帝所说之话。
可与他对视的少年眼中，平静却又坚定。
武帝便知道，江离此意已决。
若是他答应，江离就会完善此制度，以一世一王朝，让幻想照进现实。
但若是他不答应，那江离就会如他所言，静看大离沉浮。
“在你之前，从来也就只有阳世之帝王罢了。”
沉默良久，武帝终于开口：“江离，我的道敌。
本帝忌惮你，却又信任你。
你是本帝的镜子，既然如此，本帝有的一切，镜子中的你，也本就该有。”
在这大离之下，深渊之底。
武帝伸出左手，星光闪烁。
李青莲，乃至百家之人，都被紫微星光排开。
江离也心头一动，随手一指。
泰山震动，冥府之力，笼罩此处。
“以武帝之名，本帝允你所求。
若当真有朝一日，本帝于大离有害无益。
本帝准你以阴天子之名，走入人间。”
武帝的声音，淡然响起，无人听闻，却烙印于轮回之上，传递王朝永世：“本帝之帝座，与你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