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帝的脸上,满是悲天悯人。
江离看的分明,他心中的人魔也窥探的清楚。
这位曾经的中兴人皇,心中确确实实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人族唯一的生路。
坦白而言,在逻辑上,隆帝的谋划,未必不可行。
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些事情,他们不会,也绝不能去考虑利弊得失,去做到理性。
而此刻,这件事,就是如此。
更何况,隆帝当真就是他说的那般伟光正吗?
“或许在你初死之时,你的确是毫无他念,一心为人,但现在,这份念头,已然不再纯粹了吧?”
江离嗤笑开口,手中如意金刚杵上扬,居然对准了这位比之普渡慈航而言,更加难以对付,没有弱点,以四朝至尊为棋子的隆帝,眼中满是不屑。
“若你心思当真纯粹,你就不会去与神帝夺权,大法相之力的确不可或缺。
可你大可以做一个老祖宗,做镇压国运的王朝底蕴,为什么你不愿意?
你还是舍不得那一份帝王之权,为此不惜让刚有中兴之相的王朝再度陷入党争内耗之中。
普渡慈航想用万民怨气指摘你阴世帝王夺权,使得国运分化,二龙相争,渔翁得利,固然是好谋划,可若是你没有这份心思,没有如此行事,他就算有万民怨气又能如何,天无二日,无可指摘。
千秋万代?
好个千秋万代,你的确是希望人族千秋万代,但你更是希望自己千秋万代,希望自己的帝位千秋万代,永远的做你的幕后黑手,无冕之王。
的确,若是一切真按照你的设想进行,千秋万代不是妄言,长生久视的大法相,甚至更进一步的真神,足以镇压一切。
可那是人族的千秋万代吗?罪徒也是我人族的罪徒,却要供养妖物,甚至可以沐猴而冠,指点人族江山,简直荒谬。
也对,人族的千秋万代,对你而言不过是顺手而为之罢了,毕竟你死之前,还算个人,总归是有些归属感,但也仅限于此罢了,这些动摇不了你将自己视在人族之上的前提。
所以你根本不在乎,你统治之下的臣民,是妖,还是人。
就好像帝这个词,没有属性,人有帝王,妖也有妖帝。
你若当真不在乎做人主还是妖帝也就罢了,大不了就是再战一场。
可你偏偏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你想做那不人不妖的不死人皇?你也配人皇这两个字?
人族人皇,一画开天,遍尝百草,一统诸部,筚路蓝缕,丰功伟绩,半点不虚,从未听说,有与祭祀邪神,祈求风调雨顺之愚民一类的人物,也能当上帝王的!
说到底,你不过是一个贪恋权势,却又怕死之人罢了。”
知其不易,才晓其重。
见过真真正正开创文景大世,享受人世极权,甚至长生都唾手可得,却甘愿布局赴死,只求武帝登基,集合王朝之力,一扫匈奴的景帝,他又怎么可能看得上隆帝。
江离的不屑,发自内心,情真意切,在场诸人都能察觉。
那被江离印中的普渡慈航也是不由的大笑出声:“隆帝,看样子,你就算想要救我,也没有人买你的帐啊。
你还是先解决你们人族内部之事吧。”
“住嘴。”
隆帝的面色,终于变了,大日之中的身影,愈发凝实,甚至隐约就要降临正气山庄:“一个方外之人,也配评价朕?
朕之丰功伟绩,后继之君何能比拟?若不能比拟,朕独揽大权又如何?
普渡慈航,你只需告诉朕你的答案,他虽能击败你,但他拦不住朕。
你若答应,皆大欢喜,你若不答应,就和这个逆君之臣,一并死在此处罢!”
帝王之怒,浮尸千里,血流漂橹。
隆帝震怒之下,大日当真从天而降。
日缩如轮,携帝王拳意而降。
相比这携山河大势,日月普照之威而降的拳印,江离的身影显得渺小无比。
更何况,他如今的大半心神,都用以统率浩然正气与万民怨气来镇压普渡慈航。
那指向隆帝的如意金刚杵,更像是一种态度。
此时此刻,谁又能够拦下这一轮煌煌如大日的拳印轮转?
江离自己心中都没有数。
可能不能是一回事,出不出手,却是另一回事。
关键时刻,宁采臣咬牙喝道:“八位前辈,宁采臣有愧于你们,但宁采臣不能坐视救我之人死于眼前。
死一妖还是活一人,宁采臣永远选择活一人!
浩然正气!”
在宁采臣这位正气之主喝令之下,那冲入普渡慈航眉心的万民怨气裹挟生死两玄关之处,已然杂糅合一的浩然正气再度分化为二其中一股,倒反而回。
在宁采臣的直视之下,万民怨气合浩然正气,径直冲出陆地佛国,撞向那一轮大日拳印。
煌煌如大日的拳印,砸落其上,任你沛乎塞苍冥之大,杂然赋流形之虚,都被这一拳,犹如犁庭扫穴一般,震散,轰碎!
“不过是朕授意之下才诞生的东西,真以为能够制裁朕?”
隆帝声如轰雷,自大日拳印之中传出,哪怕只是帝都出拳的十一威能,一样威能无匹:“小子,朕给你机会,让你带着朕默许之下,你才能获得的机缘朝拜于朕,你却还要助力逆臣,你当真想死不成?”
“少在那里放屁了,你这个不人不妖的混蛋。”
知秋一叶也跳了出来:“我还是太相信我的鼻子了,我闻得到巨尸身上的妖气,可他却是君子遗泽。
你身上没有妖气,却是个十足十的妖物。
可我的道法不会骗人!
风火雷电冰,天罡五离火!”
咒术念出,知秋一叶手握符纸,掌中吐出熊熊火焰,在陆地佛国之中,撞向那一轮大日拳印。
“道长!”
一直注视此处的傅月池莫名的心头一跳,有些敬佩这道士的慨然,却又不忍见到其被撞碎的下场。
可就在此时,傅家一行人之旁,却闪烁起刀光。
居然是左千户!
“隆帝陛下,您登基之时,的确是一代明君,开新政,重贤臣。
微臣入仕,未尝没有当初您与张首辅君臣相得所感染。”
左千户手持雁翎刀,目光坚毅:“可从您知晓普渡慈航妖物之身,却还任由普渡慈航蚕食朝臣之时,您就不再是那个我们所崇敬的隆帝陛下了。
或许生死之间,的确有大恐怖,可让人于其前后判若两人。
您已经被长生所腐朽,被永恒的权力所吸引。
身为臣子,该做的不是眼看陛下一错再错,而是该以身殉道,在大错铸成之前,阻止您。
请陛下原谅,左千户此来赴死!”
傅天仇不可置信的望着这一道刀光横掠而去,震撼道:“左千户实乃草莽英雄也。”
“哼,朝廷之中,到底还是有些人,看得清大是大非。”
燕赤霞也是握紧了手中的伏魔神剑,缓声道:“若是无人阻止这可笑人皇,那到时候,天下便再也无救了。
届时,天下只分两种人,顺其意者的顺民,和逆他意的罪徒。
可罪徒何罪之有,罪徒不过就是敢于反抗之人,到时候,每一个敢于反抗的人,每一个逆他意的人,都会成为罪徒,让妖物吃掉,再成为为他所用的妖物。
你道他为什么非要许诺宁采臣,不称之为罪臣,不过就是他虽然反抗,却对他有利用价值吗?万民怨气,他必须掌握,而又不能毁去。
他怎么不许诺那个不出手的书生,因为他看的出来,那家伙修的是纯粹的儒门浩然正气,根底上就不可能与他为敌。”
书生宁采臣的面色一暗,却实在是无力反驳。
浩然正气成就了他,儒门规矩却也束缚了他。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至多不过求一个垂拱而治,却不可能真的以浩然正气为剑,刺向一位帝王。
比起宁采臣,他的浩然正气,少了万民怨气的那一抹变。
“那大胡子,你为什么却也不敢出剑。”
谪仙聂小倩忍不了大胡子燕赤霞对自己父君的讥讽,出口诘问。
大胡子燕赤霞握紧手中剑:“因为我怕。
大法相如神似魔,我心中有魔障。
可若真到我为江离面前最后一道屏障。
我一定会出剑。
死可成道,死则死矣。”
大胡子燕赤霞没有忘记自己为何走出兰若寺。
他是因为江离的一句斩破心中神而来。
普渡慈航他没有机会插手。
可是比普渡慈航更强的隆帝,他就算明知必死,亦要递剑。
燕赤霞的目光,直直的望向那一轮大日拳印。
拳印之前,是宁采臣,是知秋一叶,是左千户。
是一切敢于向千秋万代的荒诞妥协而出剑之人。
一切!
“杀!!”
拳印轰入陆地佛国之中,左千户和知秋一叶的身后,那百万生民意志显化,居然在绞杀星辰妖兽之后,一并向着大日举起了拳头!
江离都微微一愣,旋即明悟。
他们不是在追随左千户和知秋一叶。
他们是在追随宁采臣。
浩然正气,统率万民意志,本就是理所应当,更何况那万民怨气已然被印入了普渡慈航的法相之中,法相是这佛国之核心。
如今被宁采臣抽取而出,两相合一,再加上江离的阵法,自然也能干预佛国之中的万民。
百万生民,向人主举拳!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万民如水,天下皆反!
“找死!!”
隆帝震怒:“一群愚民,居然敢向朕出拳,朕要尔等,悉数神魂殒灭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