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九牧林的匾额之下,向内望可见旧式湄洲庭院寂寂,向外则见南海万千鱼族自由自在,初阳不知为何突然忆起前人联句: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琼楼玉宇,依依高处不胜寒。
此语虽不应景,心中却有寂寥之感油然而生。岁月悠悠,故园几曾忘?人事几番新?永镇南海,护佑一方,未知可有茕茕孤立之心?初阳胡乱揣测,又岂敢表露于外?
妈祖若能窥得人心,温言笑道:“无家何以成国?无国何以立家?恋栈少时居处未为私心,平浪抑波救困济难本是吾责,尽职尽责与有情有心岂有利矛坚盾之想?”
回望妈祖安然而立、笑容温煦,初阳顿有雨后初霁之感,敛衽为敬道:“情之所系,在乎家园,在乎亲友,在乎乡党而终至神州万民。因小及大,因近而远,因私论公,终可胸怀天下,何来寂寂之思郁郁之结?”
“不错。我宏愿济世而舍身于此为神,日日得神州渔民香火,虽千年万年不得少离,又岂敢稍有疏失之心?”妈祖依旧是笑意淡淡,语声轻柔,无甚豪言却视千年如等闲。
“适才林师叔侧耳倾听之意,莫非是用心聆听方为慈悲之始?”英娘也心有所感,轻声问道。
“随意为之,何来这许多深意?神明多由心生,仙途自是人行,我与神州万众又有何异?人虽敬我拜我,我却无有自高之意。”妈祖引着初阳一众沿j□j缓缓而行,朗目疏眉,见而忘忧。
回想当年轩辕剑灵所言所行,较之今日之妈祖娘娘,俱皆是恪尽职守固守一方,想来神、仙、人三途殊途同归,皆是叩问大道而教化民众。而人非是蝼蚁,人本是众道所寄之所,人乃是众道运行之象,岂能自视过高?
湄洲一地,多生榕木,苍翠生荫,此间自是不能例外。院中更有独木葱茏成林,其下有汉白石雕桌凳可供小憩,虽有落叶随意散落,然信步而至别有意趣。
妈祖自居主位,初阳英娘下坐相陪,小狐不敢造次只依偎初阳足下以示敬畏。俄顷有双鬟女儿袅袅而来,奉茶于客又悄然远离。此茶汤色金黄,香气特出,想来亦是旧日林家惯常风味。
三人皆是偷得浮生一时闲,倒也不再坐而论道,左右不过闲话些神州今昔之变。初阳虽得蒙氏指点途径,但南海疆域之间谁能及妈祖娘娘所知之详,因而再三探问。
妈祖也不推辞,以指尖微蘸茶汤勾画于桌面,茶汤氤开俨然是一副山河地理图:左岸而下有交趾、寮国、暹罗、彭亨诸国;右岸却见吕宋、马来、苏门所在;中间无数岛礁若隐若现,大小不一,至远者曾氏暗礁乃是神州疆域尽处。
一一讲述完毕,初阳突而问道:“神州承平许久,传外夷蠢蠢欲行不轨之事,不知林师叔可知否?”
“莫不是吕宋土人欲断南海渔民航路一事?”
“正是。林师叔既知其事,何不一劳而永逸,免南海疆域再生波澜?”英娘蹙眉相问,想是不欲神州再起干戈。
“何止吕宋一地暗生异心,交趾、苏门数国皆有相悖之意,只是神州繁盛若此,不敢流于表面矣。”妈祖神色不变,却连指图中数地。
“昔时苇原贼寇流窜温陵、潮汕、雷州一带,林师叔多有助力剿灭,今时又何不早做决断?”初阳轻声问道。
“疥癣之疾,犹未足害,何必如此着紧?况神州近来奢靡之风益重,无有祸患之视,我等忧心又有何用?”妈祖摇头说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千古不易之理。”
“我等当护守神州一脉不绝,而非一味代行其事。且回望神州数千年,时时有人物风流于世,代代有志士勇于担责,此血脉不息,又何必多有喟叹?”妈祖看惯人世变迁,早已不因些许小事而动容。
“血脉不绝?林师叔此话甚是有理。想我行来,神州有师者俯首甘为孺子牛,有匠者虽守祖上遗愿但非拘谨无变,有农家坚守如一可抗巨浪滔天,有渔民固守祖业不肯稍加退让,便是生变又何惧之有?”初阳频频点头,心中霎时安如泰山。
“初阳所言极是,神州代有才人出,血脉生生不息,或有灾祸一时黯淡却可再现荣光。便如这南海岛礁,即便没入海面却终将昂然而出,此势无可阻挡。”妈祖亦颔首示意,“是故我等于危难时辅佐可矣,而神州宏图当以世人为主旨。”
言语中,初阳自有所得,而紫府世界中礁岛亦有再变,隐者暗自生长居然有数者初现端倪于海面。
谈笑正欢,桌上南海舆图间雾气渐渐消散,妈祖见状不由笑道:“外间海雾尽去,初阳远志稍作歇息即可,不如早些上路,他年归来再来一叙。”
初阳闻言而起,正欲相谢一二,却见面前人、物尽数化作虚无再无痕迹,而己身稳稳落于一环形礁岛之上。英娘依旧身畔,小狐依然怀中,方才一切便如这海雾一般褪去,不留一分一毫,便要觅寻又该向何处去寻?
海风拂面,带来远处遇险舟船上人叩谢之声:妈祖娘娘慈悲,妈祖娘娘慈悲。语词虽是不变,但声调迥异,初阳微微一笑,再无一丝留恋,与英娘并肩往远处而去。
行行复行行,疆域终有尽。远远望见曾氏暗礁上神州所立旌旗,颜色虽已老旧,尾饰虽有脱落,但依然挺立不倒。跨过此处,便是辞别神州往他乡而去,初阳虽是素来洒脱也不免心口一紧,眼眶一红。而英娘早有珠泪滴落,任其颗颗与海水混为一体。小狐亦是愁绪满怀,再无嬉闹之色,离乡远走谁能不动情?
良久,初阳英娘相互拭干泪痕,又相握一笑,毅然转身再无回首,海波中唯有小狐声声叫喊:“吾必归来,吾必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