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码在真正看到那个景象之前,晏临很有吐槽钟寸心那个诡异的意识流命名的冲动。
在钟寸心灵活地爬到树上,而后伸手把晏临也拉了上去之后,晏临才发觉“铺在毁灭之路上的第一块白骨”这个命名,并不是一个意识流的命名,而是写实流的。
站在高高的树枝上,远远地能看见溪流的对岸,有一个同样是中心腐烂形成树洞的大树,里面塞满了东西,因为距离遥远而看不分明。
然而最清楚的便是,从树洞的洞口,伸出来的一只手。
青灰而肥胖的手,糊着暗色的泥土或是血,手臂上好几处伤口,远远地看得出有什么东西在伤口上蠕动着,无需细看,也猜得出那些腐烂的迹象。
晏临压制住胃里不断上涌的酸水,有些庆幸自己离得如此之远,看不清更多的细节。
“你不会不留痕迹地走路,也不会消除自己走路的踪迹,所以你最近只能到这里了。”钟寸心眯了眯眼看向那边的树洞,言下之意,他曾经靠近了细细检查过,“二十七具尸体,全部是失踪的里社成员,作为一场开幕,这个数字还算盛大吧?”
晏临咽了口唾沫:“失踪的人?里社里的人会不断失踪么?”陆衡舟会坐视自己身边的人消失不管?
“当然,因为每天都有人会偷偷去参加游戏。”钟寸心的语气理所当然得让晏临皱了皱眉,“你怎么能指望,每个人都可以安于现状?假如更多的贡献值就能换到更好的睡觉的地方、更加舒适的衣服、更加精致的食物,假如冒着一点死去的风险就可以轻易得到这一切,你怎么能指望每个人,都安于现状?”
“所以有人失踪了也不奇怪对么?”晏临侧开目光,不再去看那边的惨状,“那这些又是什么?”
“尸体。”钟寸心回答了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之后才开始详细解释,“曾经的里社成员的尸体,都是这两个多月里面失踪的,最后死在这里。最有趣的是,他们身上的致命伤,全部都是人为的。”
晏临呆了呆,没说话,便听钟寸心继续向她介绍:“那只垂在外面的手的主人,叫孙池,看得出来吧,他有三百多斤重,连挪动身体都困难。他失踪的那一天,不少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会有自信去参加游戏。他旁边那个闪着金光的手镯你看到了么,它的主人也在里面,叫刘亦婷,相当年轻。不过容我不客气地评论一句,除了陪别人睡觉换取别人送给她的贡献值之外,她什么都不会。”
钟寸心难得地以完全的贬义评价一个人,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太妥,因而顿了顿,晏临看他略微尴尬的神情,立刻会意:“她也勾引过你?”
钟寸心对晏临的敏锐有些意外:“她不是我偏好的那一类。然后她里面的那个少年还差几天就成年了,不过他死了有大半个月了,我不太清楚那个少年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少年一直都在哭,除了哭什么都没做过。还有……”
“我明白了。”晏临快速打断了钟寸心的死者介绍,“我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死者都是谁了。”
钟寸心满意地看了晏临一眼,示意她继续。
“蛀虫。”晏临简洁地下了结论。
“哈?”钟寸心估计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比喻,忍不住想了一会儿才笑了一声,“对,蛀虫。有什么人在为里社清理蛀虫,很有意思吧?”
晏临转过头去盯着钟寸心:“你既然已经发现这件事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告诉陆衡舟?”
“因为做的人认为自己是对的,所以我不想让陆衡舟来评判对错。”钟寸心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出乎晏临意料之外,极其坦然而温和地笑了笑,“这么做有什么错么,抹杀掉里社的蛀虫,抹杀掉拖累了大家的人,这样努力的人也可以轻松一点,大家分到的东西也会更多一点,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正义么?”
钟寸心这段话说得无比坦然,就仿佛是发自内心的一半,晏临皱眉道:“可是你把它称之为‘铺在毁灭之路上的第一块白骨’,这表示你并不赞同不是么?”
“不不不,”钟寸心立刻否认了这种说法,“我赞同。我跟你说过,我赞同很多彼此不兼容的理念,这也是其中一种。而我那么称呼它,只是因为那是必然的结果而已。然而这招来的毁灭并不是这个理念的错,而是深埋在我们身体里的人性。杀戮与控制欲,会无边无际地生长,正义不过是有限的方框,只要开了头,迟早会超过正义之外。”
晏临稍微觉得有点寒毛直竖,与其说是因为钟寸心这种根本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不如说是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邪气。
他的好奇心、求知欲、思考,乃至他的草菅人命,都丝毫没有负面的情绪,他没有傲慢,没有轻蔑,同样也没有一丁点儿邪恶的意味。
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道德的痕迹,同样也没有任何循规蹈矩、传统的成分,他对待黑暗的态度有如他对待光明,他尊重残忍如同他尊重仁慈,若说人类大抵会有些正气或是邪气,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然而这样令人心生畏惧的他,却同样让人注目,晏临在这一刻居然没能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话?”晏临抱着警惕问道。
钟寸心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因为你肯定不是凶手啊。这场屠杀已经有了两个多月,你这几天才到,而且你来到里社之后基本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也不会有机会跟凶手勾搭。”
晏临摇头:“不对,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哦,那是因为快到临界点了。”钟寸心这一回倒是皱了皱眉,思考了一阵才回答,“孙池,就是那只手的主人,也是最近才被丢进去的那具尸体。要说其他人大抵都是通过出卖色相、乞求怜悯而不劳而获的话,孙池虽然行动不便,却真的是在兢兢业业地做每一件他能做到的事情,挣取一切能够挣到的贡献值换取食物。”
钟寸心再度停下来犹豫了一下措辞:“他没有拖累别人,所以他本来不该死的。然而他也被处决了,就说明这位凶手心中的控制欲,已经生长超出了正义的领地,他的正义已经开始崩溃了。”
晏临默不作声,稍微攥紧了拳头。
“而且我喜欢豆豆。”钟寸心用一种“今天气温是23.6c”的口吻陈述自己的情绪与感情,强烈的反差带来更加剧烈的违和感,“虽然那是一个很吵而且什么都不会的小鬼,但是我不太希望让他也躺在这里。为此,我需要一个同伴,一个绝对没有杀人嫌疑的同伴。”
确实,豆豆在里社也基本都是在靠别人活命,也快够得上这位凶手选择对象的标准了。
“你还有其他人可以选啊……”晏临嗫嚅道,“你在里社这么久,不可能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这个人不一定是我才对,为什么是我呢?”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因为面前的人实在是距离自己太过于遥远,然而他那种异于常人的思路如此轻易地把自己拉到了悬崖边上,或许再听几句,便会奋不顾身地追随而去。
“因为其实没有。”钟寸心坦然地道,“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对所有人都不怀有偏见的人了。里社不是一个平等的地方,而普通人在这种生存压力下,一定会想要崇拜别人,通过精神依赖才缓解焦虑,所以不可能不怀着偏见。而你,不是刚刚一来就拒绝了陆衡舟么?”
“但是我不会怀疑墨微。”晏临很严肃地表明了立场。
钟寸心先跳下树,再伸手把晏临也拉了下来:“我也不会怀疑墨微。而且假如墨微是凶手的话,我觉得为了以后受伤的时候能活命,我一定会包庇她的。”
“所以你要我帮你查出来那个人是谁?”晏临落到地面上,站稳,“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我不明白你要怎么处理,要通知陆衡舟么?”
“到时候?”钟寸心笑了笑,“喂喂,你不会以为这件事情处理好了就能够像没发生过一样吧?你不会在指望着,到这件事情结束,里社能存活一半人以上吧?”
晏临没说话,钟寸心无所谓地笑笑:“就我观察看,凶手杀人的间隔不断缩短着。大概今天晚上或是明天晚上,就会动手杀下一个人了。在这样过去,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轮到豆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清楚这个人是谁。你会帮我的吧?”
这话里话外有任何她可以拒绝的余地么?晏临摊了摊手:“我明白了,我会做的。要从什么地方开始查?”
“作为新来的人,想融入环境再自然不过了吧?”钟寸心歪了歪头,“所以跟大家聊聊天,听听大家对里社的看法,想必也很正常才对吧?”
钟寸心说着勾了勾嘴角,笑得无比坦然,晏临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把自己赔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