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终黎陌伸手鼓掌,“敢当着我的面提起她,勇气可嘉。”
封没睁眼,左手食指稍微抬了抬,一个圆盘凭空出现在终黎陌左右边的茶几上,厚厚的一大坨筹码散乱地堆在这个圆盘里面,把圆盘底座上的名字都遮住了,看不分明。
“你这是什么意思?”终黎陌挑了挑眉。
“我以为你一回来就会更改下注呢。”封咧嘴笑了笑,声音活泼灵动,然而那张脸上就连笑容都死气腾腾的,无法跟这活泼得简直调皮的声音联系在一起,“你看,我都这么贴心地给你准备好了下注盘。出去观察下注对象的参考对象都能把自己搭进去,果真是传说中的多情种子。只是不知道,陌王殿下是真心喜欢呢,还是纯粹……”
“我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终黎陌截断了封的话,然而表情悠闲的得很,只稍微挑了下眉,随手从面前圆盘上抓了一把筹码,“不过猜对了,我确实要更改下注。”说着,他转头对着空白的墙面镇定地开口:“显示目前下注结果。”
旁边白色的墙面上迅速出现了数字和图形的统计结果。虽然无域中统共有过50万人,然而其中有幸被王们下注的显然不算多。王们的选择很集中,偌大的墙面上也就只有不到两百人的样子。
条形分成橙黄、天蓝,还有深灰三种颜色,被下注的数字超过200的十多人是橙黄色的,其他人是天蓝色,而灰色,毋庸置疑是死者。
因而在这一长串统计之中,最上方第五个灰色的名字在一片鲜亮的橙黄之中就特别显眼。孙思邈,曾经君国的统治者,距离提前拿到a类游戏门票就只有一步之遥的人。
在整个列表最上方挂着的那个名字,并没有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
陆衡舟,被下注筹码数:1921。
这单子上第二个人叫罗洱,只是这筹码数,还不到首位陆衡舟的一半,只有714。在接下来几名筹码数倒是差得不远,也都是在无域里头名气不小的人物,651的原金教领袖木盐,578的情报贩子叶辰,556的已经死去的孙思邈,549的钟寸心,477的楼兰。
“我走了五个多月,结果罗洱还没死么。”终黎陌不满地哼了一声,忍不住地唠叨,“我走之前他还是第四,现在居然升到第二了?一共123人,一人一百个筹码,他们居然统共给他下了714个?!这帮给他下注的,当真是吃饱了撑着的么?下注的前提是认同品行吧?要是这个罗洱真的成为王了,我看这群玩脱了的家伙们打算怎么办。”
封笑了一声:“别在意,大家也就是在初期随便玩,下注越多,也就意味着得到的认同越多,在无域中得到的暗中的帮助就越多。大家就是存着初期好好把他捧高的心思,都在等他摔到底的那一天开看得舒爽。其实谁都知道他肯定活不到最后一天,就算他真是手段通天能掀起什么浪花来,毕竟还有其他监察在无域之中,等他实在过分了,自然有人处理他。”
终黎陌一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对着那面墙道:“更改下注,呼出下注盘,下注盘名称:钟寸心。”
另一个空的圆盘立刻出现在他面前,暗青色的“钟寸心”三个字清晰地浮在圆盘表面。终黎陌把手里那一大把筹码随手扔上去,发出“噼里啪啦”一阵响声。
“结束。收起下注盘。”
两个圆盘迅速地消失了,随着下注盘的消失,钟寸心后面的柱状条立刻长长了一点,数字从549一下子长到了573,随即向上移动了一行,超过了孙思邈。另一个人的名字立刻从第八名下降到了第九名。
“哈,”封总算坐起身来了,“居然不是给晏临的么?我还以为你好歹会想给她增加一点暗中帮助。”
“下注的标准,是我认为对方有成为王的资质。”终黎陌漫不经心地看着封,“阿临的资质不错,但是比起钟寸心差远了。”
“你的公正真令我作呕。”封毫不忌讳地嘲讽道,随即他突然手一抬,眼睛都不睁直接指向那个刚刚名次下降的那个名字,轻笑了两声,“要是阿临有一天知道,你明知她哥哥没有死,只是被卷入无域了,而你居然跟她相处那么久都没有提过,还一回来就削减了对晏钦的下注,你觉得她会怎么看你?”
那个从第八位落到第九位的名字,赫然是晏临一直以为已经死去的兄长,晏钦。
“你乱来的程度也很令我作呕。”终黎陌不咸不淡地反驳,“就我个人的标准看,晏钦的资质确实值得我下全部的注,不过钟寸心也相当不错。”
封龇牙一笑,虽然还只是地球人十五六岁的身量,然而因为容颜俊秀,这么一笑竟然在那张死气腾腾的脸上硬生生扯出一点灵气来,尽管稍纵即逝:“更改下注,呼出已下注的下注盘。”
一个圆盘孤零零地出现在他面前。封也只给一个人下了注,筹码一片一片堆得很整齐,绕着下注盘放了四叠,每一叠25个,正中间那个名字相当显眼,陆衡舟:“哎,下注带来的好处只持续到a类游戏之前,现在留着陆衡舟的注还真是浪费。”
他没伸手,而是直接开了口:“撤销所有给陆衡舟的筹码,五十个筹码转给晏临,五十个筹码给晏钦。”
然而系统没有变化,过了一会儿才有生硬的合成音:“更改失败。失败类型:更改对象为您直系血亲后代,你无权给此二人下注。”
封倏忽转过头,向着提示音传来的墙壁,略微惊讶到失态,立刻听到终黎陌大笑了两声:“哈哈,封,这两个人跟你居然有血缘关系哈哈哈哈哈!!虽然估计隔了七八十代人,不过你们也算是亲人……”
“更改下注。”封无视了终黎陌的嘲笑,继续道,“撤销所有对陆衡舟下注,一百筹码全部转给现在第六十八位的,陆衡晓。”
陆衡晓的名字一下子翻了上去,直接到了第十二位。
“陆衡晓么,你还真是不死心,”终黎陌已经从旁边的虚拟系统里成功弄出了一份精美的蛋糕,带好餐巾,斯条慢理地开始用场,“赌陆衡舟虽然胜率高赔率却很低。不过我以为你仍然会坚持赌陆衡舟。毕竟这场赌博最大的彩头可不仅仅是钱,更大的好处你我都清楚,你可谨慎思量。”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陆衡舟那个性子,我没指望他报恩。”封笑了一声,终于慢慢睁开了眼。
他的相貌是彻底地球人的相貌,黑色短发,然而那本该同样是黑色的瞳仁上却蒙着一片白色的薄膜,看起来灰蒙蒙一片,他眼睛很大,却没有丝毫神采,他只睁开了一会儿,就重新闭上了,似乎只是想单纯地睁开眼而已。
终黎陌切了一块蛋糕送进嘴里,慢慢咀嚼后咽下:“封,在嘲讽我对巧克力得心理阴影之前,麻烦你先回忆一下自己有多久没睁眼看世界了,又没有人告诉过你,通过光纤来看世界会有一点点光轴拉长而导致失真?”
封随手撤掉了额头上的一根光纤:“但是你不可能通过自己的眼睛同时看到这么多画面。陌,请对我作为一个曾经的瞎子的习惯保持尊重。”
“别把喜欢偷窥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终黎陌已经又给自己上了一杯花茶,“既然你一直在看,我倒是想一件事。虽然钟寸心口口声声他从一开始就猜到了结果,虽然有陆衡舟的情报,不过就我对人类的了解,那多半是在虚张声势。那么就你以为,钟寸心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就是王的?我究竟什么地方露出破绽了?”
“应该一开始吧。”封嘲笑了一声,“你完第二句话,钟寸心表情就变了,我当时差点没被你蠢得笑出声。”
终黎陌放下食物,摸摸鼻子,想起来自己进入游戏说的第二句话:“这玩意儿布置这么多的效果,出乎预料地华丽啊。”
“出乎预料”这个词用得真是蠢到家了,预料?什么预料?这不是摆着给钟寸心找茬儿的?
终黎陌盯着笑成一团的封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钟寸心那时候说的、要是陆衡舟的话会问我的那句话,看着这些人处在你曾经呆过的地方,是什么感觉?封,你的话,怎么以为?”
封挪动了一下靠在躺椅上的位置,找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哈哈,问一条因为几百年前就越过龙门、但是运气不好、抽签抽中了守龙门这个倒霉任务的龙,看着一条一条的鲤鱼被激流冲下来,迫不得已或者是野心勃勃地尝试跳龙门,最后一条一条摔死在岸上,是什么感觉?应该有什么感觉?噗,要是果真有感觉的话,那也得这条龙记得当年的事情才行吧哈哈哈……”
终黎陌稍稍掀了掀眼皮,面前已经换上了切好的水果:“封,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把这里锁住了。所以现在没有其他人,你大可以说一句实话。你记得对吧,所有事情都记得,她在离开之前打开了你的记忆锁,对吧,晏封。”
封瞬间住了嘴,原本接在背后墙壁各处的光纤一下子全都从原本插着的地方被拔了出来,调转方向,指向终黎陌。
这情形实在是有点诡异,终黎陌挑了挑眉:“你瞪人的方式还挺奇特的。”
封动了动嘴唇,总算开了口:“我不姓晏,我生前的血亲只有一个嫡姐活下去了,晏临和晏钦应该是她的直系后人。我姓沈。”
这就是承认,他确实记得了。
————
c类游戏把钟寸心弹出去的时候,顺二区的天幕像是突然间开了个口子一样,开始向下泼洒大雨。
晏临蹲在地上,透过雨幕看着远方的c-戊的字样消失,抬起头来,对自己说,等终黎陌回来,要跟他道个歉。
他一直想要帮助自己,即便是劝说自己参加游戏,也是想帮自己的,而自己居然用那么蠢的理由拒绝了对方,实在是让自己都不太能忍,虽然或许还是不能接受参加游戏,起码跟终黎陌道个歉,也道个谢。
她坐在山洞门口等终黎陌回来,山洞地势高,雨水从她面前流下山去,消失在黑夜深处。
雨势变大了,又小了些,又变大了,后来又小了一点。
晏临盯着雨幕,一直看,直到天上开始有光亮出现,昼夜的轮.盘又转过了半圈,她才骤然从发呆中清醒了过来。
天亮了,一整夜过去了,终黎陌仍旧没有回来,晏临腿有些麻木,撑着山壁站起来,想着终黎陌可能是已经回来了了,只是因为太累了,直接回了自己的山洞,她活动了一下脚踝,慢慢穿过雨幕,走到终黎陌的山洞门口。
山洞里干爽清净,食物堆了一大堆,跟晏临昨晚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终黎陌,并没有回来。
晏临揉了揉因为一夜没睡而有点红的双眼,也没怎么细想,直接冲了出去,向着前一天晚上c类游戏的会场奔跑过去。
终黎陌为什么没有回来呢?晏临其实没有真的在想,只是单纯地决定去找回来而已。这个决定很简单,因为她并没有别的选择。她还能怎么样呢?坐在原地等么?这是一个不需要细想的决定。
c类游戏的会场很近,十来分钟就到了。
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晏临站在树枝上,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几只和政羊在地面上悠闲地吃草,时不时惬意地叫两声。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清脆动听。
这是一个相当适合终黎陌以一个日常化的姿态出现的地方,可是这个地方唯独没有终黎陌。
晏临茫然地四处看了一眼,正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脸嘲讽地看着她:“喂喂,捡漏的么?现在才来不是玩了点?”
“捡漏?”晏临只觉得大脑完全无法运转,那男子听着只觉得愈发瞧不上这看起来反应迟钝的货:“嘿,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是昨天游戏全灭之后奖品……”
他话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刚才那个看起来虽然眉目清秀、然而神色却有点恍惚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见鬼了?”他诧异德摸了摸头。
晏临其实没听进去什么,除了那一个词——
全灭。
怎么可能呢?她恍恍惚惚地想,区区一个戊级游戏,怎么可能全灭呢?
她劳累了一个月,再加上一夜没睡,脑中很是昏昏沉沉,行动全凭着过去一个月训练的本能在树林间灵活地穿梭着,雨不知道何时变得这么大,一颗一颗砸在她身上生疼,她就像无所觉一样,继续向前跑。
就如同那个时候,在里社覆亡之后,在得知钟寸心的死讯之后,她立刻开始了长达半个月、马不停蹄地赶路。她只是需要一个目标来不断前进,她不可以停下来,因为只要她有一个目标,只要她还在前进,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思考,就不会觉得难过。
到头来,她不过是在自私地保护自己而已。
可是终黎陌,他怎么会死呢?这不过是戊级游戏而已啊?晏临心里其实根本没有接受这个事实,几乎是有一种大笑的冲动,可是理智却阻止了她,她笑不出来。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理所当然地觉得终黎陌一定能在游戏里面活下来?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游戏是多么危险的东西?可是那是终黎陌啊,那时强大到无所不能的终黎陌啊!
她还在向前跑,在树枝之间不断跳跃前进,如同终黎陌教导过无数次的那样,干脆利落地向前跑。
那个如同师长一样的人,那个如同父兄一样的人,他最后也死了。
那个曾经狡黠多智,谈笑间杀人如麻的钟寸心,也死了。
她昏昏沉沉的大脑因为雨水而愈发不清醒。要是真正厉害的人都死了,到最后,是我这样一个其实什么都不会的人活下来不是很可笑么?晏临模糊地想了想,其实又并没有在认真想什么东西。
她注意不到什么时候开始浑身发热,注意不到什么时候开始脑袋剧痛。
雨水流进眼睛,生生地疼。晏临却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前方的路。没关系,继续走,就如同婶婶说过的那样,她生性薄凉,薄情寡义,等明天睡醒了,这一切就又都恍如隔世了,她总是会忘记,总是会看开的。
她继续这么木偶一样向前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