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晏临瞬间睁开了眼睛,黑暗中,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她没动,紧绷着浑身的肌肉,右手已经安静地摸到了旁边的刀柄上,安静地等着对方先动手。
低声的叹息,还有极为熟悉的气味,无不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晏临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差点没立刻惊叫出声,却被人捂住了嘴:“是我,别太大声。”
晏临呆了呆,这个声音确实是钟寸心的没有错,然而确有一些不对劲,还有这一双手,冰冷得惊人。过了好一会儿,那双手才慢慢松开了。
“寸心?!”晏临眨了眨眼睛,努力冷静下来,试图消化这个事实,“寸心你回来了?你身体怎么这么冷?你……怎么了?”
她越说越觉得不详,黑暗中传来两声低低的喘息声,似乎是极其疲惫的样子,悉悉索索的声音判断,应该是扶着墙壁坐了下来。晏临心里不安的感觉愈发严重,她向前挪了一点,去触摸钟寸心的手,一路向上,胳膊、肩膀、一直到胸口,钟寸心才终于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晏临的心沉了沉,触手之下,一片冰冷。她定了定神,开了口:“寸心……你为什么闭着眼睛?”
她注意不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只是抬头看着那一片灰暗的人影。钟寸心的眼睛在黑暗中会呈现血红色从而增强夜视能力,与地球上某些夜行性鸟类相似的特性,然而这一天从进来开始,晏临就没能看见那双本该无比明亮的眼睛。
“阿临,我看不见了。”钟寸心也不打算隐瞒,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沉重的金属音,语气倒是相当平静,起码比晏临听到之后的反应要平静得多,“不是什么大事。”
晏临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呆了四天了,一时控制不出,低吼了一句:“这都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
对方沉默了一阵,伸手把晏临圈在怀里,冰冷的呼吸落在晏临脸侧:“阿临,相信我,没事的。”
沉默肆意地弥漫了一阵,晏临才低声把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你还是要走,对么?其实你在想什么……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对吧?”
有时候过于敏锐不是一件好事,钟寸心一直都没有睁开眼,只仰了仰头:“对,我现在必须消失。阿临,你很强,只是……我要走的路一个人会比较容易。”
“我要怎么做才好?你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对么?”晏临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接受事实。钟寸心现在的状况一定比她想象的还要差,否则他不至于选在半夜又刻意避开墨微和漆雕简来见她,避开墨微,那就是说他身上的伤或是其他状况,墨微也无能为力。
深深地无力感慢慢地涌了上来,自从遇见终黎陌之后,这样的无力感就久违了。
“衡舟手里有一位王。”出乎预料的,钟寸心开始解说情况,“罗洱手里有一些关于无域如何建立的资料,凭借着这些资料,他们袭击了王,并且成功让其中一位王或者陨落进了无域,是当初里社覆灭时候的那一位王,暖。而这位王现在在衡舟那里,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衡舟居然没有杀了她,不过现在的状况看,很显然,罗洱不惜一切也想找到这位王,并且,加入找不到这位王,他们的计划就危险了。”
晏临安静地听着,没说话。钟寸心的声音里隐约透出一些虚弱来,大概现在已经是在强撑着了。
“所以一切能够威胁到衡舟的事情,他们都会不择手段去做。”钟寸心笑了一声,“衡舟现在应该根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以他的性格,抓到那位王之后,他应该根本就屏蔽了一切与外界的交流。所以现在,我是唯一一个能够找到他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略微低下了头,他冰冷的嘴唇贴近了晏临的耳廓,有些暧昧,却分明让人心酸得很。就在这个空档,晏临察觉到自己手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从形状看,似乎是个浆果。
她稍微愣了愣,就听见钟寸心继续说:“唯一能找到衡舟的方法,在我手里,所以罗洱想把我逼到极限再逼我松口,而王那边也想通过我劝说陆衡舟。”
晏临握住那一枚浆果,钟寸心曾经告诉过她雪沾是能够寻找气味的动物,而他重复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告诉她,用这枚浆果驱使雪沾去找陆衡舟。另一个情报是,他们现在的对话,应该也是被王监听的,不过这个王应该也不能在黑暗中看到他们的动作。
王对于自己主导权的过分自信,这就是如同蝼蚁一样的他们唯一可以加以利用并且转移为优势的东西,这件事还真是光想一想就觉得可悲得很。
这个时候不能对这个话题多做纠缠,否则那位王大概要起疑心了。
“你很在意陆衡舟的情况?他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对么?”晏临把头凑在他胸口,低声换了话题,“喂,寸心,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家人,父母,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钟寸心静默了一阵才开了口:“我父亲……我记得是议会的前成员,额,母亲……大概是……恩,阿临,父母资料卡我没认真看,就只看了一下照片,所以记不清楚了。”
“你……”
“我大概知道你们的世界,还有其他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文献里看到过古代的‘家庭’组成。”钟寸心低声道,带着金属噪音的声音居然有点温暖,“父母跟孩子一起生活,每个人都说父母之爱多么伟大,亲子又是多么关系密切。每个人都这样对自己的孩子,每一代人也都如此坚信着传承,毕竟繁衍是第一本能,这是最好的确保后代存活的方式。可是,阿临,其实不是的,‘家庭’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曾经那个物质不够发达的时代,很快,就失去了意义。”
黑暗中听不出语调的起伏,那对他而言是一个常识,而不是一个残酷的事实:“未成年人抚养所——‘出芽’,这个机构最初被建立是为了让没有时间或是没有兴趣抚养孩子的家庭可以把孩子寄养过去,我们的科技和物质都很发达,可以保证未成年人在‘出芽’的生活水平、收到的教育、甚至还包括心理关爱水平都比在普通家庭更好。然而建立的那一天,很多人都说这样灭绝亲子关系的设施,不可能有很多人肯把孩子送进去。”
钟寸心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回忆了一下确切数字:“可是他们错了,一开始,确实没什么人,可是二十年过去后,很多人开始自我安慰,说是为了给孩子更好的未来,所以把孩子送了进来,再后来的一百多年里,这个比重越来越高。我出生的时候距离出芽的建立已经过去了一千六百二十多年,‘出芽’已经有了一万多个机构,而愿意自己全职抚养孩子的父母的比重,还不到3%。”
晏临下意识地手中用力,听着钟寸心继续说:“为了保证平等的相处,为了消除歧视,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们唯一来自父母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名字,而这个名字,也是随时可以更改的。一直到一百四十岁以后,我们从出芽的教育机构毕业、进入大学的时候,才会被送去看自己的父母卡,这只是单纯为了防止乱.伦,就我认识的人里面,并没有谁真的对父母怀有感情。”
“可是……”晏临略微困惑地开了口,“我们那里的孤儿,是会想要父母的呀,他们……大多都会对没见面的父母怀有感情的。”
“那不是真的感情,只是因为对比之下的执念。”钟寸心相当冷酷地给出了答案,“那是对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的渴望,而我们没有对比的对象,另一方面,在文明层次不够高的时候,没有父母的孩子生活会比较艰苦,所以他们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父母’身上。而我们的生活条件,往往比父母亲自照料的孩子要好,所以其实我们当中的不少,很同情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
钟寸心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额头:“其实说不在乎亲情也不尽然,我就一直很羡慕衡舟,因为他有姐姐。”
“同样是为了防止乱.伦,同样父母送来的孩子会被告知是亲生兄弟姐妹的关系,也是为了培养亲情的概念,比较大的孩子受到弟弟妹妹之后一般会被教导如何教育弟弟妹妹。所以我一直很羡慕衡舟,因为衡晓姐是个很好的姐姐。”
这是钟寸心第一次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语调里带上了一点怀念的意味,他的身体已经一点温暖都没有了,大概是因为水银渗透到身体里的缘故,触摸起来就如同真的金属一样冰冷。晏临把头靠在他胸口上,脸颊上感觉得到因为发声而带来的胸腔的震动。
“我比衡舟小一岁,听说是在婴儿床里衡舟拉着我的头发不松手,假如用力扯我就使劲哭,衡晓姐没办法,只好把我们两个一起带回去养了。”钟寸心勾了勾嘴角,“所以衡舟跟我,就像亲兄弟一样长大了。衡晓姐比衡舟大八十二岁,她就像照顾衡舟一样一直照顾了我将近八十年,一直到我收到寸思的那一天,我才独立出去住。”
他的指尖在晏临的头发里穿过,寒冷,却温柔:“所以阿临,我其实并不太能理解你的人生经历过什么,可是我真的想要了解你,所以要是以后还有机会的话,你也说给我听好不好。”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是太像诀别了,晏临抬起头:“寸心……”
“我该走了。”钟寸心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闭着眼睛向外挪动,晏临动了动,却没有追上去,只握紧了手里的浆果,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消失在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