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醉忘归的饯别宴,各府官员都备了厚礼,原本在席上就有意赠送给叶痕,却都被他一一婉拒了。
那几个人也不死心,一大早就跑到城外十里长亭或站或坐或闲聊,眼风时不时扫向叶痕即将出城的方向。
百里长歌起了个大早,沐浴过后又换了一套衣服,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才缓缓出了行宫大门。
哑女似是非常不舍,红了眼眶远远看着已经上了马车的百里长歌和叶痕以及嘟嘟,嘟嘟依旧是一上车就呼呼大睡,一副极懒的样子。
就在马车即将启程之时,哑女突然跑过来敲了敲车窗。
百里长歌一愣,不等她反应,哑女迅速将她掀帘的那只手拉出去,快速在她手心写了五个字。
百里长歌一笔一画地看着,等哑女写完之时,她已经完全呆愣住。
再回过神来,魏俞已经启动马车走出好远。
叶痕见她面色不对,便问:“刚才哑女跟你说什么了?”
“她跟我说我忘记将这两天用的东西带出来了。”百里长歌轻笑着拍了拍脑袋,“你瞧我这记性,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是么?”叶痕明显不相信她,但见她不说,他也不好逼问,只能让魏俞停下马车,而后转眸看向她,“如今你再下去拿便是,我等着你。”
“好。”百里长歌轻声回答,然后一掀帘跳下了马车,一阵风掠向行宫。
哑女还在长长的甬道上缓步走回去。
百里长歌加快了脚步追上她,焦急问道:“哑女你到底是什么人?”
哑女身子一僵,明显没料到百里长歌会去而复返,她僵硬着身子回转过来,只低垂着头,没有写字给百里长歌看,也没有打任何哑语。
百里长歌微微蹙眉,双手扶住她瘦弱的肩膀焦急问:“你刚才同我说的那些,便足以说明你以前是帝京皇宫里的人,你一定知晓了什么重大的秘密,我现在跟你回房,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好不好?”
哑女猛然抬头,错愕地看着百里长歌,眼神由刚才的平静内敛顷刻间转化为惶恐和不知所措,那个样子,就好像站在面前的百里长歌是恶魔,她伸出手,用了全部的力道推开百里长歌的手,提着裙摆一直往前跑。
“哑女,你究竟有什么样的难言之隐?”百里长歌越看她的样子就越觉得有古怪,她身影一闪,迅速闪到哑女面前拦住她的去路,皱眉低声道:“若你实在难言,那便给我一个提示就行,刚才你写给我的那五个字,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我想听你解释,因为我正在调查的这些案子,关乎着大梁的存亡,实在不能错过任何蛛丝马迹,若是能尽快查出,找到幕后那个人,那么大家都相安无事,若是查不出,任由那人逍遥法外,最后的最后,必定是皇朝覆灭,烽烟四起的结局,你定然也不想这一隅安身之地被破坏对不对?”
哑女惴惴然,一个劲儿地抱着脑袋直摇头,那副惊恐的样子,比见了鬼还可怕。
百里长歌伸手去扣哑女的脉搏,手指还没接触到她的肌肤,便被她用力甩开。
哑女似乎是头很痛,双手抱着头直接蹲在地上,嘴里咿咿呀呀痛呼不停。
“哑女,你不要怕,我是大夫,让我帮你看看脉相,我会想办法帮你摆脱痛苦的。”
哑女依旧抱着头蹲在地上,那样痛苦的样子让百里长歌觉得心下不忍。
百里长歌本欲开口再劝说,没想到哑女突然放下一只手用力在嘴里一咬,就着指尖鲜红的血液往地上画起来。
百里长歌见状,赶紧蹲下身看着她的手势,哑女似乎是突然之间就疯魔,写字的那只手指颤颤巍巍,好似下一秒就会折断一般。
不多时,她收回手指,再度惶恐地看了一眼百里长歌后起身就往甬道那头跑去。
百里长歌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两个无比熟悉的字。
田,心。
与二老爷所写不同,哑女是把这两个字拼凑成“思”字,但两个字之间又隔了距离,好像随时都可以拆开一样。
田,心。这两个字到底代表了什么,魏俞猜测拆开后与合拢成一个字的时候各含了一重意思,到底是为什么?
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三老爷,十一年前归府重病的那位“三老爷”,秦文的身份,少卿的死,秦黛家里的碧玉簪,吕兴彩典当了的金步摇,二老爷的疯魔,哑女最后的控诉,这些事情之间究竟是由什么东西串联起来的?
而在这一切背后,究竟掩藏了怎样一个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百里长歌神情恍惚地往回走,她没有继续追上去找哑女,她怕已经进入疯魔开端的哑女会被她逼迫得选择自杀。
重新回到马车上,百里长歌依旧没有从刚才那一幕里缓过神来。
“你不是回去拿东西吗?怎么空手而归?”叶痕轻声问。
“王爷,刚才我回去的时候,哑女疯了。”百里长歌喃喃出声。
“疯了?”叶痕一怔,连上神情微微讶异。
“是。”百里长歌点点头,“她在慌乱之中咬破手指于地板上写下了二老爷用指甲刻画在桌子上的那两个字。”
“田,心?”叶痕问。
“是。”百里长歌道:“不过她写出来的是‘思’,两个字中间隔了一些距离,你说,这个字究竟代表了什么?”
叶痕低头沉吟片刻,蓦然抬头,略微震惊道:“姑姑……”
“什么?”百里长歌见他面色不对,赶紧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也不是想起了什么。”叶痕犹豫不定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永昌长公主有个乳名叫叶思,父皇每次都是这么称呼她的。”
仿佛黎明的曙光破开黑暗已久的夜空,百里长歌觉得自己似乎从这句话里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定了定心神,道:“王爷还记不记得当初你猜测让你父皇修建无名祠的人曾经即将成为你父皇刀下的冤魂,但他侥幸逃脱了,所以如今回来复仇,而无名祠便是他复仇的第一步。”
“这些话我当然记得。”叶痕点点头。
“所以根据目前的这些信息看来,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当年永昌长公主府的人回来复仇了?”百里长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断脑补着十二年前永昌长公主府被灭的血腥画面,越想越觉得心惊,越想越觉得梁帝就是个丧心病狂的杀人魔头,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下得去这种狠手。
“原本当初我猜测有人回来复仇的时候就想过会是长公主府的人,但苦于当时没有证据,后来离落将二老爷写的两个字拿出来的时候,我也曾怀疑过,但我宁愿相信这些仅仅是巧合,毕竟二老爷给的字只是‘田’和‘心’,并没有把两个字拼凑在一起,然而刚才你说哑女写的直接是‘思’,那么我想这个结论应该*不离十了。”
“如此一来,我们便找到了所有案子的方向。”百里长歌恍然道:“之前不确定回来复仇的人和遥距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的人是否为同一个,那么现在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就是同一个人,他在准备复仇的同时也在掩藏曾经的秘密。”
“既然是永昌长公主府的人,那么他能掩藏的秘密必定就是知晓他身份的那些人。”百里长歌继续推论,“如此一来,少卿,秦文,秦黛以及已经死去的第一个人,他们之间就有了一个共同点——知晓永昌长公主府回来复仇那个人的真实身份。”
“可你不觉得少卿完全没可能知道这些吗?”叶痕问。
百里长歌想了想,蹙眉道:“这倒是,少卿是从小装傻没错,可他从来出不去侯府,又怎么能知道这些秘密呢?”
“少卿不知道,但是秦文知道。”叶痕缓缓道:“你别忘了,秦文当初可是进宫当过宫女的,况且浮藏花本就与她有关。”
百里长歌一阵错愕,随后喃喃问:“照你这么推论,其实第二个方块上的浮藏花提示原本就不是指少卿,而是秦文?”
“嗯……”叶痕道:“秦文和秦黛才是那个人的目标,这个不难理解,毕竟她们两姐妹都曾进过宫,或许在机缘巧合下相认了,又或者在无意中同时知晓了一个秘密。”
“原来是这样。”百里长歌眯起眼睛,“想来那个人一直潜藏在皇宫里,并曾经在某个特定的地方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被当时在场的人发现了,但巧的是,秦文秦黛两姐妹有幸出了宫,而那个人担心她们会暴露他的秘密,所以迫不及待谋划了这些杀人案件。”
“的确是这样。”叶痕点点头,“秦文与秦黛都是没有武功的柔弱女子,背后那个人竟然不直接买通杀手轻易杀了她们,反而经过重重算计筹谋遥距千里杀人,这个问题之前我一直想不通,但我现在明白了。”
“因为他在故布疑阵。”百里长歌接过话,“云游僧人所代表的这股势力知晓了他的意图,所以造出这条手链来让得到它的人逐一破解。背后那个人就不能直接买通杀手杀人,因为那样的话我们能轻易就顺藤摸瓜查到他头上,于是他很聪明的利用了人心,让人心杀人,如此一来,即便我能在案发之后查明那几个人死亡的真相,所得到的线索也是零零散散的,根本就拼凑不出埋藏在阴暗处最大的那个秘密。”
“所以,眼下我们需要的其实是一个很关键的提示。”叶痕捏了捏眉心。
百里长歌想起他曾经说过要毁了无名祠,心神一震之后低声问:“你说的提示便是毁掉无名祠之后,那个人必定会露出马脚是吗?”
“嗯……”叶痕轻轻应声,“估计回京那天会很热闹,一来是京中的皇子皇孙们如今知道了父皇因为‘鬼’而颓靡不振,精神恍惚,圣体不豫,也知道了我是最先收到消息的人,更知道我在收到消息后没有任何动作。二来,我们俩在一起的消息已经公布出去,父皇听闻后必定‘病情加重’,这两桩罪加起来,够我死十次,然而为了你,我不会这么快死,也不想死,所以只能再制造一件轰动到能盖过这两件事的大事件,就是炸毁无名祠。”
“这件事极具风险。”百里长歌担忧道:“梁帝不惜挪用那么多库银去打造,说明他心中愧疚很深,也非常重视,那么必定是派了重兵看守的,前几日沈千碧已经回京,如果不出我所料,看守无名祠的肯定是北衙禁军,然而沈千碧跟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想必早已经摸清了你的势力,如果你贸然出手,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你的人。”
“不会的。”叶痕投给她一个安慰的笑,“这件事我经过了周详的计划,把炸毁无名祠的时间控制在我们刚好到京城的那天,这样一来,任谁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控制……”百里长歌反复念着这个词,随即向叶痕投去钦佩的目光,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当无名祠炸毁的时候,周遭完全没有你的人是吗?”
“嗯……”叶痕眉眼弯弯,笑道:“你这么聪明,再猜一下我如何让无名祠自己炸毁?”
“唔……”百里长歌摸着下巴分析道:“既然是炸毁,那就需要硫磺之类的易燃物质,所以我猜你早就让人在那些材料中掺入了硫磺等易燃物。”
叶痕含笑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最关键的一步就是点火了,既然你说到时候周围都没有你的人,那么掺杂在修建材料中的硫磺如何才能自动点燃呢?”百里长歌深深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她只好又问,“你的人什么时候撤离无名祠?”
“前一天。”叶痕挑眉道:“如我刚才所说,等我们回京那一天,父皇安排给我的以及他不知道的那些隐卫都将一个不少地待在晋王府,没有一人挨近无名祠。”
“这可奇了。”百里长歌更加不解,“你又不可能提前一天就点火,既然到时候无名祠周围没有你的人,那就只剩下看守的禁军,难不成将会是他们动手脚?”
“不是。”叶痕摇摇头,“我并没有买通那些禁军,更何况也买不通。”
“难不成你有通天本领能在千里之外让无名祠自动点火燃烧起来?”百里长歌觉得叶痕这个说法纯属扯淡,哪里可能不用人点火就自动起火爆炸的。
叶痕淡淡说:“到时候无名祠爆炸了,看守的禁军一个不少,口供都将会是无名祠自动炸毁,时下人很迷信,必定会将无名祠的炸毁与父皇见到的那只‘鬼’联系起来,这样一来,那只‘鬼’就成了罪魁祸首,他想用父皇的圣旨来让我处于两面夹击的困境,我便还他一份大礼,不仅毁了他处心积虑让父皇点燃愧疚之心耗费巨资打造的无名祠,还要将他推至风口浪尖上,这样一来,他处处被掣肘,定然会在无形中露出马脚,到时候我们便可以顺着他露出来的破绽顺藤摸瓜查出那个人。”
“的确是反击的绝妙计策。”百里长歌惊艳于他的筹谋算计之余,不忘抚掌夸赞,而后抿了抿唇,怏怏道:“我还是比较想知道你怎么能不动用任何人,让无名祠自动点火然后爆炸。”
“那你拭目以待。”叶痕笑道:“就当先吊一吊你的胃口,说不定回程途中你能想出来也不一定。”
“扫兴!”百里长歌不满地盯着他,盯了片刻也不见他说,她干脆放软了语气,挪过去殷勤地捏肩捶背,嘴里不忘道:“殿下您一向宽厚,何必把这么个绝妙之计藏在心中不与我分享呢?”
叶痕看着她一脸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的样子,勾了勾唇没说话。
“哎呀,王爷,您就告诉下官嘛!”百里长歌继续殷勤,“你若是现在就讲出来,说不定我还能从你这逆天妙计中寻到一丝破案的灵感,如此便一箭双雕,等我们到了京城的时候,手上也有了大半证据。”
“我相信凭你的聪明睿智,一定能想得出来无名祠为什么会在没有人的情况下自动爆炸。”叶痕故意卖关子道:“算了,我暂时不说,到时候案发,宫里势必乱成一团,而父皇早已因为我们俩的事大怒,我还不如趁机向他举荐你去查这个案子,倘若你破解得了真相,那就是在父皇面前立下大功,届时很多事情都好商量。”
“啧啧……”百里长歌停下手上的动作,歪过身子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敢不敢让我剖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什么材料组装成的?”
“为什么这样说?”叶痕扬眉。
“要神不知鬼不觉在修建无名祠的材料里掺杂易燃的东西,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因为每次只能掺杂一点点,所以说你这个计谋应该是很早的时候就在实施了,甚至可以说在圣旨来滁州之前你就在准备了,是否那个时候你就为我准备了一桩案子,用来在皇帝面前立功?”百里长歌目光灼灼望着他。
“这个你倒是猜对了。”叶痕道:“当时在查少卿的案子时,我就发现你侦查能力非常强,所以在来滁州之前,我让人在修建无名祠的材料里动了手脚,那个时候的目的单纯就是想炸毁无名祠,然后将这个棘手的案子交给你,让你在父皇面前立下大功。”
百里长歌一惊,他说的竟然是……在来滁州之前?
眼眸一缩,百里长歌赶紧问他,“所以说炸毁无名祠这个案子其实是你为我准备的?”
叶痕点点头。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百里长歌再也不管脸上红云烧成一片,只是定定看着他的双眸。
“我说一见钟情你信不信?”叶痕问。
“不信。”百里长歌摇摇头,她记得在武定侯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和叶痕交谈得并不愉快,更何况叶痕这样一个宛若谪仙的人,身边哪里会缺少美人,所以一见钟情这种说法太扯淡。
“那你不信了,我还能说什么?”叶痕耸耸肩,“感情这种东西哪里有个定性,对上眼了就是喜欢了,我怎么会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就好像你也说不出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一样。”
“倒也是哦……”百里长歌赞同地点点头,又道:“不过照你这么说来,应该是你喜欢我在前。”
叶痕没说话,算是默认。
百里长歌沉吟片刻,忽然道:“那你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去破,不是等于自掘坟墓吗?到时候我查出来是你的人动的手脚你不就惨了?”
叶痕好笑地摇摇头,“我相信你能破解得了无名祠自动炸毁的原因,但我很肯定你绝对查不到我头上,因为我的人完全有不在场的证据,而且致使爆炸的那把火,也不是我的人点燃的。”
“这么牛?”百里长歌皱了皱眉,看着叶痕一脸自信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在说大话,她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想着若是到时候梁帝真的同意她去查这个案子,她倒要看看叶痕究竟是用了何等聪慧绝妙的计策能在这次事件中完全撇清关系的。
两人正在谈论间,忽然听到外面魏俞传来声音,“王爷,长歌小姐,各府官员在长亭里等着,是否现在下车?”
百里长歌闻言伸手掀开帘幕,瞥见亭子里昨夜来赴宴的那几个老头,她撇撇嘴看向叶痕,“你去还是不去?”
“王爷,下官觉得完全没有必要理会,这些官员的心思昭然若揭,若是与他们过多纠缠,反倒会让暗中监视的人传信回帝京让皇上起疑。”马车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百里长歌神色一震,竟然是裴烬。
听这微带喘息的声音,想必是骑马刚刚追上来。
“本王也是这么想的。”叶痕应道:“裴烬你去应付了他们。”
“下官遵命。”裴烬领了令,拨转马头朝着亭子走去。
魏俞则不疾不徐地继续赶着马车在官道上前行。
不多时,裴烬快马追上来,递了一摞信封给叶痕。
叶痕伸手接过后弯下身将车厢里的小几一抬,把那些信都垫在小几的四个脚下。
百里长歌嘴角抽了抽,想着这脸打得可真肿。
才刚过了十里长亭没多久,天色突然暗沉下来,周围的空气也凝重了许多。
百里长歌竖直耳朵听着,然后轻声对叶痕道:“外面有杀气。”
“凭气息,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叶痕无奈地扶着额头。
两人正说话间,帘间缝隙里蓦地透过来一抹刺眼的寒光,似雷雨前灼眼闪电横贯长空,那般凌厉而决绝。
魏俞猛地拉住马缰绳,毛色油亮的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之声回响在左侧山谷间。
“魏俞,你保护好裴侍郎,外面那人我自会应付。”叶痕吩咐完,又看向百里长歌和熟睡中的嘟嘟,温声道:“待会儿嘟嘟要是被惊醒,你安抚一下他。”
百里长歌突然想起来嘟嘟最怕雷雨之夜,刚才那明晃晃似闪电的寒剑之光,不知道有没有惊到睡梦中的他。
轻轻抬手遮住嘟嘟微闭的双眼,百里长歌将身子贴近他,未免待会儿发生什么特殊情况。
叶痕见状,放心地掀帘走了出来。
方才叶痕话音刚落,魏俞便足尖轻点飞身而起轻轻落于不会武功的裴烬马背上,一踢将裴烬整个人带出去好远。
叶痕在马车前站定,看着对面手握长剑,一身夜行衣的蒙面男子,从身形看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却有着一双异常深邃的眸,眸中溢满搏杀之气。
“你杀不了我。”叶痕并没有打算出手,声音清浅温润,劝告少年,“况且我也没打算与你动手,你若真想杀我,再回去加紧训练,兴许下一次我再来滁州,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少说废话!”少年冷哼一声,一双黑眸犹如寒刀,狠狠剜过来,大喝一声,“还我家人性命来!”
电光石火之间,少年已经手握长剑飞奔至叶痕身前,剑光带过一阵狂风,撩得他衣袂鼓荡,转瞬之间长剑不由分说便向着叶痕刺来。
剑尖逼近之际,叶痕站在原地不动,随意伸出两指,轻轻拈住剑尖,少年紧紧皱眉,用尽全身力气却再也无法逼近他分毫。
叶痕轻声一笑,“骨骼清奇,倒是块习武的好材料,只可惜你性子易怒,太过焦躁而急于求成,虽有一身武功,却未曾领略其精华,结果只能事倍功半,光凭这样的武功,你还杀不了我替你爹娘报仇。”
叶痕说着,两指轻轻一用力,只听“铮——”地一声金鸣声响,被他拈住的那半截剑尖已断,他送到眼前,像在看一样稀罕宝物一样观察半晌。
“叶痕!你这个逆贼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不取你性命,我罗明烯便以精血祭天地!”少年一把扯下脸上的黑纱,从叶痕的角度,看得到他凉薄的嘴唇干枯得起了一层皮,双眸充血,似燃烧着熊熊愤怒之火,面上却是一片死灰之气。说罢手臂一扬,挥起断剑如尖利的雁翎箭,全身肌肉绷紧,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将那半截残剑朝着叶痕挥下来。
霎时间周围狂风大作,断剑在微冷的空气中划出尖锐的呼啸之声,带着冷冽的肃杀之气。
又是“铮——”的一声金铁交击,叶痕不知何时将挂在车辕的那柄魏俞防身用的短剑拿了出来,此时仅用一只手臂紧握,横在头顶挡住少年几乎快要砍向他脑袋的残剑。
少年在这一瞬间愕然睁大眼,他所学的这招“风卷残云”原为取人性命的必杀招,乃同归于尽的招法,没想到叶痕竟然用一柄短剑轻易接下,而且,断剑与短剑交接的边缘处,断剑薄铁已经开始卷曲,而短剑没有丝毫动静。
“啪——”少年不敢置信地手腕处一抖,将断剑扔到地上,捂住胸口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嘴角溢出鲜红的血迹。
叶痕将短剑回鞘,深锁眉目对少年道:“你要找我报仇,我随时欢迎,但我不想你用这种同归于尽的蠢办法,这样的话,即便我死于你剑下,你也损伤惨重,如此一来还有什么意思?你打算让你那还未经人事的妹妹独活在这世上吗?”
少年脸色一僵,眼眸里慢慢浮现一丝痛苦,黑云压城般迅速蔓延全身。
叶痕再未多话,将短剑挂回车辕后缓缓上了马车。
魏俞得见少年已经重伤,确定再没有危险后从裴烬的马背上跳下来回到车辕上坐好继续赶车,一行人很快就出了山谷。
罗明烯瘫坐在地上,黑眸里慢慢聚拢一层雾,他抬眸看了看阴沉得天空,山风呼啸而来,越发显得他身子单薄,地上殷殷血迹触目惊心,仿若红梅绽放开最灼目的颜色。
良久,他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无声自嘲一笑,笑意森然。
“叶痕,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百里长歌想着罗明烯和罗丹萱对叶痕的误会可真不小,为了这一天,定然准备了多时吧,只可惜少年性子焦躁,武功并没有学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便开始行动。
“这个孩子是可塑之才。”叶痕淡淡道:“今日之败,他必定视为耻辱,然后心中对我的仇恨再次加深,而这些仇恨将会是他今后努力的力量,就像你曾对我说不要忘记当年被污蔑以及父皇拆了风凌军一样,我相信他也能化仇恨为力量,将来的前途不可估量,兴许……烽烟四起之时我们还能再见。”
“希望到时候他不会与你为敌。”百里长歌担忧道:“否则我们又多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叶痕看了一眼座椅上的嘟嘟,问道:“刚才外面的动静,他没有被吓到吧!”
“没有。”百里长歌摇摇头,“兴许是前些日子跟风弄习武太过劳累,他睡得很沉,再加上我刚才在车里点了安神香,所以一时半会儿他应该不会醒来。”
“那就好。”叶痕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低声道:“从归来之日起,每次遇到雷雨之夜他都哭闹不止,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照顾好一个孩子,回府后请了奶娘,跟着奶娘学到一些,然后我才发现带孩子原来是这么一件辛苦的事。”
“你知道就好!”百里长歌嗔道:“你们男人的观念就是陈旧,明明是两个人生的孩子,却偏偏要把带孩子的责任推卸给女人,喏,现在你终于体会到女人带孩子的滋味了吧?”
“体会到了。”叶痕笑道:“所以我决定,以后要是你再……你生了孩子,我会帮你一起分担的。”
“去去去!”百里长歌挥赶苍蝇似的将他揽住她纤腰的手挥开,“谁要帮你生孩子了,你不是已经有儿子了吗?”
“我不介意多养几个。”叶痕道:“反正我晋王府不缺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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滁州大坝的水自西向东流经来时的州府。
正值黄昏之际,一行人即将进入凉城府,经过水渠时,见到旁边围了一大群百姓,皆捂着鼻子指指点点。
天生灵敏的嗅觉早就使得百里长歌嗅到了死尸的味道,她皱了皱眉吩咐魏俞,“停车——”
“长歌小姐,前面好像是死了人,王爷不能沾染晦气呀!”魏俞说着,更加放快速度往城门口行去。
“王爷你们先入城吧!”裴烬温声道:“下官去看一看便是。”
百里长歌看了叶痕一眼,想着确实是这样,他们俩虽然常常一起办案,但叶痕毕竟是王爷,更何况如今马车里还有嘟嘟,自然不能直接下去接触到死尸,抿了抿唇,她不再说话,任由魏俞赶着马车直奔驿站。
“凉城府的案子自有这里的知府和仵作去办,你就不要太累了。”叶痕见她心神恍惚,劝慰道:“若是每一桩案子都要你亲自插手,那你岂不是得累死?”
“说得也是。”百里长歌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兴许是在水渠边看见尸体让我想起了当初吴婆子被秦文杀死后抛尸水渠的事,太过紧张了吧!”
凉城知府收到叶痕入城的消息,立即带了一大批人来城门口迎接。
叶痕下了马车与知府客套了一会儿方才转到正题上,“刚才入城之前,本王见到水渠边上躺着一具尸体,可是最近城中发生了什么案子?”
知府大惊,随即僵笑道:“王爷恕罪,最近都没有发生城内人口失踪事件,也没有人前来报案,下官确实不知哪个地方发生了命案。”
“城外五十里处。”百里长歌突然出声,“知府老爷还是赶快派遣捕快前去办案吧,否则去得迟了耽误案情可不好。”
知府一听百里长歌的声音,便想到最近百姓疯传的那位晋王妃,也是皇长孙的未婚妻,武定侯府嫡女百里长歌,他犹豫了片刻,本想向百里长歌见礼,却不知如何称呼,只得站在原地敛衽为礼应了声后吩咐随侍几句跟着马车进入凉城驿站。
晋王驾临,知府自然是要设宴接风洗尘的。
百里长歌并没有跟着叶痕去赴宴,将嘟嘟抱回房间以后,她就一直坐在床榻前。
“长歌小姐可用过饭了?”屋外突然传来裴烬的声音。
百里长歌眯了眯眼睛,想着怎么叶痕去赴宴,裴烬这个工部侍郎还待在驿站?
她站起身轻轻推开门,望着外面一身天水碧色温文尔雅的人,问道:“裴公子有什么事吗?”
裴烬缓缓抬起眸,烛光下如同沾染了满天星子,明光熠熠。
百里长歌晃了晃神后收回视线。
“我今夜身子不适,便没有去赴宴。”裴烬微微一笑,解释道。
“那你应该在房里多多休息。”百里长歌不冷不热回了一句。
裴烬脸色僵了僵,而后再度望向他,一个称呼脱口而出,“阿……”却在第二个字出口的瞬间猛地一顿,改口道:“看来长歌小姐对我误会颇深。”
“我跟你之间连交谈的机会都没有过,我何来对你的误会?”百里长歌眉眼弯弯,说出的话却如同夹杂了寒冰,说实话,她并不讨厌这个人,但一想到记忆中裴烬的所作所为,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即便眼前这个人与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可他顶了一个叫做“裴烬”的名字,她更加觉得不舒服。
面对她的冷言冷语,裴烬只是温润一笑,似乎并不以为意,而后轻声问她,“你可曾用过饭了?”
“用过了。”百里长歌随意回了句后打算关上门,裴烬却先她一步将手按在门上,轻笑道:“我认识这里一家有名的拉面馆,不如我们一起去吃吧!”
不等百里长歌开口,他又补充了句,“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
百里长歌怔怔站在原地,她什么时候喜欢过吃拉面,又什么时候与他这般亲密过?
心中那个疑问越来越重,百里长歌想了想,轻轻点头,“好,那你等我片刻。”
裴烬微微颔首,温声道:“无论多久我都等。”
这句话听得百里长歌头皮发麻。
她不再多想,转身进屋帮嘟嘟拉了拉被子,然后从窗子往下面大喊,将魏俞喊上来看着嘟嘟。
“长歌小姐,您这是打算去哪儿?”魏俞进门的时候看见裴烬站在外面,他一脸警惕地看着百里长歌。
“我出去吃饭。”百里长歌淡淡应声,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您不能去!”魏俞突然一伸手拦住她的去路,“王爷曾吩咐过不让您与其他男子接触。”
“我是出去吃饭,又不是去干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你担心什么?”百里长歌蹙眉不悦道。
“那也不准!”魏俞坚定道:“您要吃饭的话,奴才可以让人送上来,但如今天色已晚你不可以出去,尤其是跟……”话完眼风扫了扫外面走廊上的裴烬。
“你们一定是疯了。”百里长歌冷声道:“我又不是木偶,为什么要禁锢我的自由?再说了,我已经讲得很明白,驿站的饭菜不好吃,我要出去。”
“那……那奴才陪您去。”魏俞心中慌乱不已,若是让王爷知道长歌小姐跟着裴烬一起出去,指不定到时候王爷会怒得掀了整个驿站。
“你陪我去,谁来看着嘟嘟?他马上就要醒了。”百里长歌看了一眼床帐方向,嘟嘟本该早就醒的,但白天为了避免受到马车的颠簸,她只好加重了安神香的量,以至于到了晚上都还没醒,不过她算计过时间,应该在半个时辰之内会醒过来。
“这……”魏俞为难地看了看床帐处,然后咬了咬牙,“那你可得早去早回,不能让王爷知道,否则他会杀了我的。”
百里长歌斜睨他一眼,“瞧你那胆小的样儿,我又不是去做什么坏事。”
说罢拢了拢衣襟出门跟着裴烬下了楼。
“你站在这里稍等一下。”裴烬说完转身去了马厩跳了一匹赤色马牵着出来当先翻身上马然后对她伸出手。
百里长歌偏开头看了看马厩方向,问他,“马厩里只有这一匹马吗?”
“我听闻你这两天身子不适,不想你自己骑马。”裴烬说着,再度向她伸出手。
“是啊,我身子不适,无法坐在马背上。”百里长歌无视他伸出来的那只手,淡淡应声。
“你可以斜坐在前面,然后……”我抱着你。
“然后什么?”百里长歌问。
“没什么。”裴烬摇摇头,“既然你不能骑马,那我们便走路去。”
“远不远?”百里长歌看了看天色,盘算着如果走路去的话会不会在叶痕之后回来。
“也不算远,大概一柱香的时间能到。”裴烬下了马,将马儿交给驿站的小吏,这才和百里长歌并肩走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约我出来?”浅薄的一缕月光斜照在他的面容,百里长歌看得出来他心事重重,便问道:“似乎不止是吃拉面那么简单吧?”
裴烬眸光动了动,良久才出声道:“长歌小姐出府十年归来,似乎成熟了许多。”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句,“也忘了许多事。”
“怎么可能忘记?”百里长歌冷笑两声,“当年懵懂无知的我去爬你们家后院那棵大榕树的事我可是都历历在目呢!我也记得裴公子当时冷眼旁观时的任何一个表情。”
她这句话,让裴烬顿住脚步错愕了许久,随后他瞳眸缩了缩,又看了一眼百里长歌这才勉强收回视线,略带歉意道:“长歌小姐也说了,当年大家懵懂无知,当年那样做确实是子安不对,子安给长歌小姐赔个不是,还望你能见谅。”
子安是裴烬的表字。
百里长歌呵呵两声,问他,“裴公子可还记得我当年因为什么被父亲送至百草谷那么远的地方?”
裴烬又是一阵错愕。
百里长歌只当他是因为愧疚而生出来的表情,并没有细细研究其中之意。
“公子当年可是让我受尽天下人的嘲笑,如今再来说抱歉,你认为你能改变得了什么?”夜风微凉,她站在灯火阑珊的阁楼之下,面上映了彩光,声音冷如坚冰,声声质问,每一声都好像淬了毒的刀子。
裴烬这次是真的完全怔住了。
等她说完,他才清润一笑,试探着开口,“长歌小姐果然对子安误会颇深。”
他这一笑,周围万千烟火失了颜色,百里长歌也在他唇角那抹清浅的笑容里眯了眼睛。她刚才的控诉,完全是对记忆中的那个裴烬,可是眼前这位,除了与那个人有着相同的名字外,其他地方全无相同之处。
百里长歌皱了皱眉,心中纠结记忆中的那个裴烬到底跟眼前这个人有什么关系,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她只好问道:“裴公子是否还有个哥哥或者弟弟?”
“没有。”裴烬摇摇头,随即黯然道:“子安有个妹妹裴鸳,十年前死了。”
提起这个,百里长歌特意看了看他的神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震怒甚至是对她怨恨,她不禁觉得奇怪,低声问他,“裴公子,你……不怪我吗?”
“怪你?”裴烬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奇怪,随口而出的两个字语气听起来便有些疑惑的感觉。
“是啊!”百里长歌耸耸肩,“毕竟坊间所有人都传言是我害死了你的妹妹裴鸳。”
“哦……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裴烬垂下眸,淡淡道:“你若是不说,连我都记不得了。”
“难道见到我,你都没有想起来你的亲妹妹是因为我才死的吗?”百里长歌顿住身子,目光直直看向他,“当年你因为这件事跟我决裂,而我也因为受尽天下人冷落才会被父亲送去百草谷。”
听到这里,裴烬脸上已经出现了震惊的神色,他轻咬下唇片刻才缓缓问:“这些事……你一直都记得吗?”
“历历在目。”百里长歌冷然一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答应跟你出来,我就是想趁此机会发泄一下当年的不甘和怨愤。”
“竟然……是这样吗?”裴烬仿若没听见她的话,喃喃自语了一句。
“裴公子,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喜欢吃拉面。”眼见着裴烬所说的那家拉面馆越来越近,百里长歌再也不肯往前走,侧过身对他道:“所以我只怕是要辜负你今夜的盛情了。”说罢拂袖转身欲离开。
“阿瑾……”裴烬在她转身的瞬间低唤了一句。
从进入晋王府的第一天起,叶痕便吩咐府中的人这样称呼她,也是从那以后,魏俞整天跟在她身后叫“阿瑾”,犹记得那夜晕倒在晋王府,呓语时她喊了一句“阿瑾”被嘟嘟听到,滁州城放孔明灯的那一夜,许愿的纸条上,她随手写下的也是这个名字。
而现在,她从裴烬的嘴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个她困惑已久的称呼,而且是对着她喊出来的,几乎是僵硬着身子转过来,百里长歌缓了缓加重的呼吸后问他,“你刚刚喊我什么?”
天色越发沉暗,街道两旁的支摘窗里透出灯火微光,夜风轻拂两人衣襟,百里长歌乌黑的墨发飘然若舞,被夜色遮没的容颜轮廓有些模糊。
裴烬安静地看了她片刻,喑哑着声音问:“我想知道,你刚刚对我说的那些,是谁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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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看到评论区有亲问女主恢复记忆的时间,你们这样问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故事还没发展到女主恢复记忆的那一步,换句话说就是女主目前没有完全的必要恢复,后面还有很多*,亲们耐心看下去哈,真相要一层一层地拨开才有心灵上的冲击感嘛,全文本来就是围绕女主失忆为主,如果我现在就揭开的话,等于说可以结局了,其他的完全没必要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