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声音,再看清说话的人,百里长歌觉得简直太不敢相信了。
印象中,裴烬是个医术武术都不会的人,他唯一有的,是一张犹如笼了江南烟雨的淡雅面容与一身还算正直的傲骨。
何以他懂密室机关她竟然不知道?
百里长歌愣了片刻,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忘了,广陵侯府所在的普泽坊要经过永乐坊。”裴烬含笑,“我刚才经过永乐坊的时候看见你跟着前面那些人过来了,不放心你,所以悄悄跟在你身后。”
“那我怎么没感觉到你的气息?”百里长歌眯了眯眼睛,按理说来,裴烬没有武功,所有的气息都没法隐藏,即便她再大意,也应该有所察觉才对,可刚才她一路走过来并没有发现有他的气息。
这是怎么回事儿?
“或许是你一门心思放在刚才那些人的身上,所以并未察觉我。”裴烬语气温软。
也许……真的是这样。
百里长歌再不多想,看着地上只留头发丝般缝隙的密道入口,微微皱眉,“你知道这个怎么打开吗?”
“知道。”裴烬点点头,“但是打开了也没用,这下面有很多皇室一等暗卫,我们一旦闯进去,就必定要和他们打斗一番,到时候便会直接惊动十六公主,你反而什么都查不到。”
“那你说怎么办?”百里长歌看了看四周,守在无名祠周围的北衙禁军早在她破了无名祠案子之后便全部撤去了,如今的整个宣宁坊,看起来就是一片废墟,然而,任谁都想不到在无名祠的下方,竟然还存在着地下密室!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百里长歌疑惑地看向裴烬,从刚才到现在,他带给她的震惊可不止一星半点。
“我若是说我无意中撞见的,你信不信?”裴烬不答反问。
“不信。”百里长歌回答得很干脆。
裴烬笑笑不说话。
百里长歌没工夫与他纠缠这些,抿唇问,“你刚刚说打开了密室也没用,那么我要怎样才可以知道十六公主下去做什么?”
“每个密室在建造的时候都会预设通风口。”裴烬缓缓道:“况且我们脚下这个密室还不小,所以每隔一段必定有个极其隐秘的通风口,我们不妨去试试看。”
“嗯。”百里长歌点点头。
二人踩着废墟分头地毯式搜索,最终,只在无名祠围墙外发现一口枯井。
二人面面相觑片刻。
百里长歌问,“会不会是这口枯井?”
“说不准。”裴烬摇摇头,“现在看上去,这口井并没有什么问题,就是不知道下去以后会怎样。”
“你在上面等着,我下去看。”百里长歌说着便往井沿上爬。
裴烬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眉目间满是担忧,“你为什么执意要下去查皇室的密室?”
百里长歌动作一顿,回过头来看着他,良久后才缓缓道:“我刚才看见叶轻默的婢女手里提了一个食盒,我猜测这下面肯定藏着一个人。”
“所以你怀疑那个人便是你失踪已久的表哥傅卿云?”裴烬替她说完剩下的半句话。
“对。”百里长歌郑重点头。
“倘若不是呢?”裴烬紧抓着她的胳膊不妨,唯恐她下一秒便顺着井沿爬下去发生意外。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无名祠的下方会有一个工程如此庞大的密室?”裴烬继续道:“当然,你今天才发现这里有密室或许没什么感觉,但你聪慧敏锐过人,应当在无名祠炸毁这件事上发现了些许端倪才对。”
百里长歌听他一说,将回忆倒带仔仔细细想了一遍,突然道:“无名祠炸毁这件事里面,最为奇怪的是皇上的反应。按理说来,他既然耗费巨资打造了无名祠,应当是非常上心非常在意无名祠的,可是当我侦破无名祠被炸毁真相的那天,我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任何欣喜甚至是其他表示着高兴的表情。”
按照一开始的推测,无名祠是梁帝对十二年前错手灭了永昌长公主府的一种忏悔。
然而真相大白的时候,她才恍然梁帝原来一直都知道永昌就是宁贵妃。
如此一来,就不存在梁帝心有愧疚特地建造无名祠来忏悔的说法。
再近一步推理,不难得知无名祠只不过是梁帝为世人打造的一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无名祠底下这个秘密工程。
也正因为如此,她来查案的时候才会见到满地的金玉碎片——那是梁帝麻痹她视线的一种道具而已。
梁帝究竟在做什么?
而他这样谨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让叶轻默一个女人知道这个地反并且让她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裴烬从百里长歌沉默的时候起就一直细细观察着她面上表情的变化,知晓她已经猜出了大概,温声道:“长歌,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个地方太过危险,若是待会儿让皇室的人看见就不好了。”
“可万一傅卿云真的在里面,那我岂不是见死不救?”百里长歌抿唇。
“你刚才不是说了,十六公主带了食盒么?”裴烬道:“即便傅卿云真的在里面,十六公主也不会让他出任何事的,否则她带食盒来做什么?”
百里长歌想想也对,虽然她很想知道梁帝在这下面做了什么,但裴烬说得有理,这下面一定有很多皇室暗卫,倘若他们二人硬闯,到时候能不能活着出来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她看向裴烬,“那我们这就回去了?”
“嗯……”裴烬微微点头。
不知为什么,百里长歌总觉得这一刻的自己莫名信任裴烬。那种感觉与她记忆深处讨厌裴烬的感觉截然相反。
她不知道造成这种反差的原因,但她清楚,自己确确实实不讨厌眼前这个人。
“你在想什么?”裴烬见她愣神,笑着问道。
“没什么。”百里长歌笑笑,“我只是在想,你竟然懂密室机关术,我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
“以前……”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裴烬的眸光晦暗不明,他偏过头怔怔看了她许久才道:“以前……或许是你太小了,没记住很多事情吧!”
“或许真的只有这个解释。”百里长歌无声摇摇头,随后问他,“那么在你眼里,以前的我是怎样一个人?”
裴烬沉吟片刻,“以前的你与现在无异,同样聪慧出色得让天下女子失色。”
“是么?”百里长歌挑眉,“若我真的有那么好,坊间为何还会有那些传言,什么我出生克母,三岁克兄,是天煞孤星?”
“那是因为世人的眼睛都被蒙了尘。”裴烬勉强一笑,再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种眼神,当初在凉城二人出去吃拉面的时候百里长歌曾经见到过,她想起来那个时候裴烬见到她脱口就喊“阿瑾”。
“能跟我说说你那位朋友的事吗?”百里长歌顿住脚步,拽住裴烬的胳膊纵身一跃飞上街边的大榕树上坐着。
大榕树绿荫如盖,枝叶繁茂,二人坐在上面,走在下面的人不容易察觉。
裴烬还没从转眼到了树上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就听到她的问题,顿时有些愣神,“你说谁?”
“阿瑾。”百里长歌一瞬不瞬看着他。
“那你先说说我在你印象中是怎样一个人?”裴烬不答反问,笼了薄雾的眉宇如同隔了空濛山水,分外好看。
百里长歌一噎,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她实在说不出来自己记忆中那些不堪的事,清了清嗓子回过头,她道:“你不也说了,那个时候我还小,怎么可能对你有多大的印象?”
“在你的记忆中,我是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你从小就喜欢我,喜欢偷偷溜出府去爬广陵侯府后院的那棵大树,然而我却特别讨厌你,每每让你在人前出丑,以至于让你寒了心,所以再回来时恨透了我。”裴烬顺手摘下一片叶子,修长的手指细细描摹着上面的纹路,说着她记忆中的事如数家珍,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清浅温润。
百里长歌愣了愣,喃喃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裴烬忽然一笑,问她:“你真的有那么恨我么?”
“我说不上来。”百里长歌垂下眸,“记忆中我是应该恨你的,可是在滁州见到你的时候,我又觉得或许是我记错了什么东西。”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记忆中那样讨厌我?”裴烬问。
不等百里长歌回答,他又补充了句,“是因为没有爱,便没有恨的那种不讨厌么?”
“或许,我是把你当朋友的。”百里长歌想了想,觉得自己根本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朋友……”听到这个词,裴烬眉眼染上一层空茫之色。
曾经的曾经,他多渴望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哪怕真的只是做朋友,然而那个时候,无论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在她的世界留下任何印记。
他至今记得那一年城郊外的合欢花开得绚烂如云霞,手里拿着芭蕉绿叶遮阳的她不经意回眸。
那惊鸿一瞥,犹如投入他沉寂多年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荡起层层涟漪。
“广陵侯府裴烬见过小姐。”他上前,带着年少时的羞涩和满心期待。
“不好意思,没听说过,麻烦你往旁边站一站,我借过。”她的回答干脆而决绝,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让她动容一分。
“你果真……不认识我吗?”头一次遭到拒绝,年少的心还没有褪去炙热的外壳,他不甘心地再一次拦住她。
她站住,懒懒抬眼,瞳眸里倒映着全世界,却独独没有他。
“小女子,有必要认识你吗?”
她语气稍显冷意,却没有厌恶的情绪。
他知道,并非是她不厌恶他,而是她不屑去厌恶,懒得浪费时间去厌恶。
同样的话,在凉城的那一晚他再次问出口,她回答依旧。
那个时候,他以为,这辈子无论自己再做什么,都不可能令她侧目,哪怕只是朋友而已。
所以,刚才听到她亲口说出这句话,他有些不敢置信,“你果真把我当成朋友么?”
“当然,也有可能是敌人。”百里长歌透过枝叶缝隙看向皇城方向。
裴烬听得出,她是在说如今的局势。
他淡淡一笑没说话,此生能得她以朋友相待,便是逆水而行又如何?
“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轮到你跟我说你那位故友了吧?”百里长歌偏转头。
“阿瑾是一个非常聪明而又倔强执拗得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她的小丫头。”裴烬如是说着。
“我记得当初在滁州,你告诉我你们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这又是为何?”百里长歌扬眉,想着凭借裴烬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即便不是生死之交也得是普通朋友吧?
“因为她的世界不喜别人去打扰。”
“看来你的那位朋友还挺高冷。”百里长歌捏着下巴道:“不过这种性子我喜欢。”
“是啊……”裴烬看着她,“你和她很像,以至于我曾经一度认错了人。”
百里长歌心思一动,试探地问他,“你所说的这个‘阿瑾’,你认识,晋王认识,就连十六公主都认识,那么,曾经的我认识她么?”
“大抵……是不认识的。”裴烬低低道:“否则,你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可是晋王殿下和十六公主初见我的时候便唤我‘阿瑾’,这又是怎么回事?”百里长歌觉得裴烬可能在撒谎,如果她不认识阿瑾,何以在滁州点孔明灯的时候会随手写出这个名字?
“应该是觉得你像她。”裴烬应声。
百里长歌正强迫自己去接受裴烬这个敷衍的解释,脑海里突然跳出那日去天霞山时马车里叶痕同她说过的话。
“倘若我不认识的只是武定侯府嫡女百里长歌,而我却认识你呢?”
她当时以为叶痕在开玩笑,但结合前后所有的事情来看,那个时候,叶痕说得的的确确是实话。
百里长歌觉得脑子里一团混乱,她抱着头拼命回忆,却始终找不到自己以前和叶痕有过怎样的交点。
她无奈,颤唇问裴烬,“告诉我,你们所说的‘阿瑾’其实就是我对不对?”
裴烬看起来很为难,紧抿着薄唇看向她一言不发。
“说啊!”百里长歌加重语气怒吼一声,“你们所有人都在骗我对不对?”
“长歌,那些事情并不适合记起来。”裴烬心疼地说道:“你就是你,百里长歌,这世上无人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你。”
这就是承认之前在欺骗她了!
百里长歌怒不可遏,五指弯曲成爪紧紧锁住裴烬的喉咙,“你今天要是不把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我让你躺着回家!”
她扣得极紧,裴烬呼吸不顺畅,如玉的面容顷刻间就变了色,但眸光中温润依旧,甚至多出了几分无奈,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百里长歌松开他,双眼中凌厉霜寒未退。
裴烬捂着胸口大咳了两下才勉强抬起头来问她,“以前的那些事,你真的都想知道吗?”
百里长歌未置一词,眉眼间显出不容置喙的威仪。
裴烬想了想,终是垂下眼缓缓道:“当年武定侯府嫡女百里长歌在出府之前生了一场大病,武定侯将她送到玲珑坊的别业将养,然后给她买了一个小丫头就叫阿瑾。”
比晴天霹雳还要震人心魂,脸色瞬间惨白,她捂着胸口,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他,“所以,我就是那个小丫头吗?”
裴烬默然,不置可否。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让百里长歌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她抱着双肩,蜷缩在树枝上,周身气息萧索而孤寂。
裴烬不忍,心疼道:“那些事都过去了,你如今是嫡女百里长歌,该考虑的是今后的事,将来的事,从前的那些,你完全没有必要……”
“告诉我,我为什么会有那个嫡女的记忆?”百里长歌抬起头,面上已是一片清冷,“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我只是个小丫头,那么百里敬的女儿去哪儿了?我又为什么会取代她回府?”
裴烬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这一切该从何说起。
“你们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对不对?”百里长歌冷着声音质问他。
裴烬依旧抿唇不说话。
枝叶缝隙间,有强烈刺眼的光线穿透过来打在她冰寒的面容上,她不适地抬手遮眼,指尖触及到眼尾湿润的水泽。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她并非百里敬的亲生女儿。
所以,他才会在面对她时犹犹豫豫,在嘟嘟那件事上拼命维护百里若岚。
因为,百里若岚是他如今唯一的女儿啊!
心痛得好似刀绞,百里长歌努力将自己蜷缩在她认为还有温度的角落。
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该为失去全世界而悲伤还是该为终于脱离百里家而庆幸。
“阿瑾,不管你的身份如何变,我都会……”
“别说了!”百里长歌高声打断他,纵身跳下树,头也不回地向着长乐坊晋王府走去。
百里长歌走后,一直隐在暗处的风弄现身落于她刚才的位置上,紧紧皱眉看着裴烬,“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
“我只不过说了实话而已。”面对风弄的质问,裴烬毫不怯懦。
风弄阴沉着脸,瞬间拔出腰间长剑对准裴烬的胸口,“她和王爷马上就要大婚了,你却说出这样的话,究竟居心何在?”
裴烬自知自己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他闭了闭眼睛,“这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也会有人说,倘若晋王殿下真的有那份自信,何苦会担心她知道真相?倘若我今日再不说,让她蒙在鼓里去跟晋王殿下大婚,那么等以后她知道了真相又当如何自处?殿下就敢保证那个时候不会再发生什么变故吗?”
风弄一噎,面色却是更阴沉几分,对着裴烬的剑尖再逼近一寸。
“便是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后悔刚才所说。”裴烬眉眼坚定,“当年,是我最先喜欢阿瑾的,我不知道她跟着嫡女去了百草谷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觉得王爷用这种不为人知的手段让阿瑾喜欢他,不仅是对阿瑾的不尊重,还是对其他想保护阿瑾的人不尊重。阿瑾……她有权知道真相,有权自己做出选择。”
风弄的剑尖一再逼近,却在即将刺中他的瞬间住了手,狠狠咬牙过后,足尖轻点快速朝着晋王府飞去。
裴烬看着百里长歌离去的方向,嘴角溢出一丝凄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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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长歌身心疲惫,每挪动一步都像在火海刀尖上行走,勉强聚拢已经涣散的神智,她知道自己要去晋王府。
她想问问叶痕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想问问他为什么知道真相却不说。
前面两丈的地方突然飘身落下一抹黑影。
风弄阴沉着一张脸看向她,“长歌小姐,您是不是要去找王爷?”
“别这样叫我。”百里长歌翕动着干燥的唇瓣,“你没听裴烬说吗?我如今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小丫头而已。”
“王爷绝对不会故意隐瞒你的。”风弄抿唇,“属下不阻拦你去王府找他,但属下请你体谅王爷,他那样爱你,怎么可能对你隐瞒这种事,王爷,他兴许根本就不知情。”
“别说了。”百里长歌虚弱地摆摆手,“我不是傀儡,有自己的思想,能辩得清是非黑白。”
“那你……能不能装作不知道,不要怪罪王爷,不要与他置气?”风弄自知这个请求有些过分,但他实在没办法,王爷实在太在乎长歌小姐了,况且二人马上就要大婚,倘若在这个空档再发生任何意外,他真的不知道王爷能否挺得过去。
“装作不知道?”百里长歌嘲讽一笑,“你这个建议倒是挺好的。”
此时的晋王府书房内,青姨正拿着从品仙阁取回来的“满天红”锦缎给叶痕挑选。
“总感觉质地不够完美。”叶痕一一看过之后蹙了眉,正想问青姨还有没有比满天红更好的锦缎,程知突然跑到外面气喘吁吁禀报,“王爷,长歌小姐来了,说要立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