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氏副万户府,紧邻着北院的东北角里,有一个清幽的小院子。
院落不大,许多梅花,开得傲然而稀索,此院落因此被取名为梅苑。
院落里有一排三间屋子,正中一间相当宽敞。屋内摆满了各式书架,并有两张长桌。桌子上杂乱地铺满了各式笔墨纸砚。
站在屋内的杨氏,一袭青色长裙,外披裘袍,正脸色茫然地看着满室空空的书架。三四个月前,自己还不顾临产的身子,每日在此辛苦操劳,打理着南京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各种事务。
可是如今,当所有的造册资料全部移交出去之后,人倒是清闲下来,心里却一直空空落落。
杨氏很难理解,大乌泰为什么会如此信任那个年仅十五、六岁的赵权,他到南京府才一个月时间,竟然便全部接管了南京府所有的军政与民政事务。
大乌泰,就不怕有一天,全家人都被赵权给赶出南京府吗?
杨氏突然觉得,自己在南京府近两年的生活,似乎已经成了一个笑话,日日夜夜的殚精竭虑,到头来却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屋子,什么都没有剩下。甚至连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也被大乌泰与奶娘全天守着。杨氏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大氏的一个生产工具。
杨氏脑中浮现出自己那个外貌俊朗,内心憨实的夫君,这样的夫君是最合自己身份与脾气的:地位高贵、好看而且好管。
当初自己以为捡到了一个宝,可是如今一旦需要的时候,却根本指望不上他,能给自己帮上任何的忙。
也许,当初挑的这个绣花枕头,真的是挑错了……
屋外,响起一声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头梳双髻,与杨氏年龄相近的女子推门而入,对着杨氏轻声说道:“小姐,他来了!”
杨氏点了点头,敛好衣袍与心情,端坐桌前。
不一会,女子带着一男人进来后随即离开。这男人年过三十,五短身材,头戴毡帽,脸型干瘦,两眼却炯然有神。
他紧紧地盯着扭着细腰离去的女子,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对着杨氏说道:“你还真是狠心呐,留着这么一个好女子,怔是不肯让大公子享用。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我看,不如……”
杨氏一声冷哼,道:“张靖,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男子两眼扫过杨氏脖颈,瘪了瘪嘴,说道:“怎么,我汉兴皇帝前太子的身份,还对不起区区杨家的一个陪嫁丫鬟?”
“前太子……”杨氏努力地掩藏着自己心里的鄙夷。眼前这个男子的家族,曾是金国时期锦州豪族。二十多年前,其伯父张鲸,趁着成吉思汗率军进攻辽西之际,杀了金国节度使,自立为临海王,并向蒙古投附。算是两辽之地,第一个投降蒙古的汉人势力。
但是,不到半年时间,张鲸便被蒙古人借故处死。张鲸之弟张致据锦州反蒙,并自称“汉兴皇帝”,两年后死于木华黎之手。
张靖是张致之子,他所自称的这个太子,指的便是“汉兴皇帝”之子。
张家虽亡,但底蕴犹在,单就其身家来说,的确是完全对得其自己的这个陪嫁丫鬟。可是,既然是陪嫁的丫鬟,夫君不用,也断不能让给外人,否则大氏父子颜面何存。
不过杨氏也知道,张靖话是这么说,无非是讨个嘴上的偏宜。虽然自己丫鬟相貌可人,但是张靖玩玩可以,让他娶回去,哪怕当个小妾,他都未必乐意。
他从两千里之外的锦州,远赴南京府,并且在此一呆数年,可不仅仅只是为了一个美貌的丫鬟。
男人嘛……
“你今日约见于我,到底何事?”杨氏收起思绪,淡淡地问道。
“你这样的进展太慢了!”张靖不再啰嗦,开始切入主题,“我前一阵让你做了几件事,你一件没有完成。你,让我很是失望啊……”
“我哪里想得到,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大将军让人直接就把这里的所有帐册,半天内就全部搬空,我根本无法留下什么东西。跟辽西借粮的事情,我也早跟大将军提了,但一来南京府府库中,有用的东西早被你以换粮的名义,清得一干二净,除了铠甲与马匹,还能有什么东西拿来换粮的?而且那赵权,这次竟然能弄个十万石粮食回来,也难怪他在大将军面前有那么十足的底气。”
张靖点了点头,说道:“是我小看了那小子,可惜啊,他要是晚来几个月,铠甲与马匹到手,这南京府也基本是我们说了算了。”
“前些天,你鼓动去高丽人那闹事,我看效果也是很差啊!”杨氏接着说道。
张靖不满在乎地说道:“这算什么,我只是在试探一次,那小子虽然口舌伶俐,暂时将人迷惑住,但是,下一次我要真正发动的话,我就不信他还有抵挡的能力!”
随即,张靖又两眼圆睁,盯着杨氏责问道:“原来计划中,是要让你鼓动大岩桓手下的一些兵士,趁机去杀几个人,这样可以把事情搞得更乱一些,可是那天,为什么一个东真兵都没见着?”
杨氏脸露苦笑,“那些天,东真军内部正在作调整,大将军严令,在正式调整结果宣布之前,任何兵丁都不得出动,包括高丽兵在内,也是一样。现在,调整倒是出来了,搞了一个什么参谋部。岩桓如今是负责城防守卫一职。”
“城防守卫?嗯,看来,还是事有可为。”
杨氏犹豫着说道:“我觉得,能不能,不在岩桓身上动心思?”
张靖两眼一斜,说道:“怎么,被那个绣花枕头迷住了?”随即又是一声冷哼,“我在南京府经营近十年,好不容易打开一点局面,也掌控了一些资源。原来指望你来,能给我添加一些助力,但是现在莫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南京府如果不能为我所用,我还不如献出去,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对这里感兴趣的!”
杨氏觉得心里一抖,这个外表让人极其厌恶的男子,在她面前,从来就不会掩饰自己的欲望。而且还总是让自己相信他有满足自己各种欲望的能力,包括从蒙古人手里救下自己的父母并安置在锦州,又把自己嫁入南京府,并成功地让自己成为他试图谋夺南京府的一个工具。
不过,这男子虽然看着让人讨厌,却又让杨氏不得不总是心生佩服。他与大岩桓,几乎是男人的两个极端,外貌上天差地别,能力上同样如若云泥。
两年不到的时间,在张靖的暗中相助下,杨氏便从执掌内宅到接管南京府的整个民政事务,甚至在大乌泰领兵南征的时候,自己还出面接管整个府城的防卫,一切都做得顺心如意。外人看来全是自己的功劳,只有杨氏自己清楚,离开了这个男人的帮助,自己也许也能做得到这种局面,但肯定不会这么轻松。
权力是一剂会让人上瘾的毒药,用过之后便无法罢休。即使知道自己只是张靖暂时放置于台前的一个木偶,但一旦交出南京府的管理权之后,杨氏依然有着深深的失落感。
而杨氏更加清楚的是,一旦这个男人真的发怒,那自己就不是失落那么简单了。还意味着牵连到自己夫君与刚出生的孩儿,也意味着自己远在锦州的父母很可能性命不保。
“那……你,要我如何去做?”杨氏犹犹豫豫地问道。
“最少,要把大岩桓手中的城防兵力,控制住!”
杨氏神色黯然说道:“我可以答应你,我会努力去争取。但是你得答应我,不得伤害大岩桓,不管如何,是我对不住他。否则,我一定会死在他前头的!”
张靖两眼一闪,笑着说道:“你现在,不是还没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