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骤雨在小山坳里肆意瓢泼,山间的茅草屋摇摇欲坠,篱墙上的牵牛花零落一地。
昨夜百草山掌门领着妻女逃命至此,在这间积满灰尘的旧屋里昏睡过去。
如今隆隆雷声将他们惊醒,才发现床榻下的雨水已没过脚踝,半壁木墙被吹斜,在暴风蹂躏下一张一合。
狂风夹杂着大颗的冰凉雨滴灌进屋内,狠狠地甩在霍方的伤口上,冲刷得新鲜血痂一阵生疼。
夫妻两人站在门槛处张望,庭院里泥流激涌,四周的几座茅草屋尽数坍塌。
突然一大块枯草屋檐迎头掉下,霍掌门挥手为妻子挡开,肩上的伤口再一次撕裂开。
看到昨夜收容他们落脚的这座茅草屋已被暴雨摧残得破烂不堪,两人不禁惆怅满怀。
百草山是否也有这样的大雨倾盆,一众弟子的尸首是否已在雨中溃烂。
武林明争暗斗,纠纷不断,坛中新秀频添,盟主之位烟火更迭,互为不服,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各派仇恨一日日加深,尤以鸩门与百草山冲突最甚。
鸩门炼毒,一向以毒性稀奇无人能解闻名天下,而百草山世代倾力,专门研制针对各种奇毒的解药,虽然之前并未能破解鸩门之毒,但也以救死扶伤,妙手回春的门风赢得天下人的尊重。
自从中了鸩门排名前十剧毒的侠客被百草山第十代掌门一一救活,霍方这个名号就响彻了整个武林。
鸩门的地位被撼动,百草山与鸩门也仇根深种。
鸩门寻仇虽说早在意料之中,可霍方实在没想到一代名门,竟会不下战书,趁夜上山偷袭,更没想到向来以慢性折磨为特色的唐门,竟会用刀剑直接夺了百草山弟子的性命,让他这个掌门连医救的机会都没有。
无声的夜,漫天的火,霍方回想着梦魇般的杀戮,如果自己也死在那俯冲而下的密集箭雨里,就让那冰冷的锋刃刺穿胸膛,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昨夜百草山上的那一场血战让夫妻二人伤痕累累,若不是为了大弟子们最后为保护百草门延续作出的牺牲,若不是为了这才来到世间短短几载的女儿,两人也无心再逃生。
大弟子们穷尽所学用生命排成的那道洁白人墙,最后那句让师父师娘好好活下去的嘶吼,都让二人不敢轻言放弃,活着,才对得起他们。
女儿还在破旧的床榻上安心地睡着,脖子上戴着的白玉沾染了一些泥渍。
霍方的妻子抹了抹脸庞的热泪,过去轻轻抱起她,从屋内找到一把旧伞略作遮挡。
女孩浓密的睫毛微微地颤动,她母亲肩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俊俏的小脸上,雨水也从旧伞外一滴不少地淋进来。
女孩嘴里说着呓语,开始一阵哭闹。
霍夫人无比心疼女儿,干脆将破伞扔掉走到也快倒塌的马棚底下,轻轻拍着孩子,尽量安抚女儿的情绪。
这片茅草屋尽数倒塌,这马棚也撑不了多久,霍夫人知道他们只能淋着雨赶紧找到其他地方。
一想到女儿这么小就要跟他们受这种苦,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看到妻子这样,霍方也很心痛,只是这场暴雨容不得他们再做耽搁,正准备牵马催促,却才发现唯一的马匹不见了踪影,而在马棚隐蔽的草堆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嘴唇黑紫的小男孩。
非战乱然兵戈起,非天灾而僻壤生,芸芸耕黍人,多无处容膝。
乱世之下,对于这种舍弃孩子的行为,霍方也不止一次叹息。
霍方上前把孩子抱在怀里,试探到他微弱的脉搏,这才长舒一口气。
霍掌门感觉像是天赐良机,在征得妻子同意后,他将自己脖子上那块小巧的方形白玉套在了男孩的脖子上。
“以后百草山能否重塑全靠他们了。”
“也许老天仍然可怜我们,派这孩子来传承。”
霍夫人抱着女儿温柔地靠过来,伸手摸了摸丈夫怀里的小男孩,面对世间的残酷,他们只有苦中作乐,劝慰自己。
聂春海又怎能不感伤,百草山一门,十代人救死扶伤,如今却落得这样的结局,这男孩跟自己女儿一般大小,却被他的父母抛弃......
“我们先找个地方把伤养好,再带孩子们去江都投靠师父。”
体谅妻子也有伤在身,他把两个孩子扛在肩上,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冒雨赶路。
未行多时,天空突然诡异地放晴,若不是山坳里的混沌积水在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若不是肩上趴着的男孩被雨水淋得睁开眼睛哭泣,适才令人生怯的风雨竟如同不曾来过。
两人站在原地失了方向,不经意间看到孩子嘴唇上的毒色褪去,皆欣慰不已,遂无暇顾及所有的异样。
男孩也慢慢停止哭泣,呆呆地望着前方。
仿佛一片迷雾被太阳揭开,两人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到一座瓦房参差的小镇赫然出现。
小镇上户门大敞,村民忙忙碌碌,将大小包袱系在背上。
两人找了一户人家进门询问,才知旱灾涝灾相继到来,而且只降临在这方圆十里,不祥之年人心惶惶,他们等不到来自皇都的救助,再耗下去就只能饿死。
这户人家也只剩了年轻的夫妻俩,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没熬过去,昨日才为她们简单地办了葬礼,就在院里安置了新坟。
这家人脸上都挂着泪痕,女子温婉秀丽,为霍方的女儿拿来一双精致的绣花鞋,面料很新,像是刚缝制完的,又带着他们进屋换上了干衣裳。
男子一身书生气息,担忧地望着贤惠的妻子和霍方一家,极不忍心地提醒她们稍作停留就得赶紧跟上村民一起逃难了。
霍方放任裂开的伤口不管,继续扛着俩孩子跟这家人作伴踏上了寻求生机的未知路途。
长长的队伍趁着白昼拼命地赶路,执着事先备好的毡布火把,夜晚也不作停歇。
村民们说得趁着雨停了赶紧走出这片不祥之地。
所有人都忍着饥饿,不敢发出任何抱怨之声,生怕自己被队伍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