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西、尽东、花南、月北,本是四个独立的小国,位于大唐的东南方,对于这种远不如大唐都城大的绿豆国家,根本不被放在眼里。
大唐兵力强盛,人马充足,平息了多少边境上的战乱,令多少蛮夷小国臣服,这些对诉西来说就好像是一个个传奇。
诉西国自知其力,安分守己,在这遥远的东南,甘愿做一颗仰望大唐的星辰。
只是近几年,这大唐内境并不安稳。
穷极王土,守山河者毁山河……
虚假盛世之下,邪道危害四方。
边城众生颠沛流离,遭杀戮驱赶者不乏苍发老僧,魂散弥留之时未听闻阿弥陀佛救赎众生,反愠呼为人君冷眼观生灵涂炭,未若江山易主,未若往昔无主。
俗世遗忘之沃土桃源,世代未享君主庇佑,横遭肆扰凌虐,朝夕间万千白发送黑发。
独活者荒野夜燃饿殍,冤孽尸火怒焰冲天,寒骨悲魂游离阡陌,苟留老弱存于世。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王土之大,顾之不及!
大唐之角,一夕血染。
边城黎民心凉,外来官匪沆瀣一气,而皇帝只为胜战版图,后世留声。
不顾黎民,凭甚留声?!共仰一片天穹,为何皇都佑照之地歌舞升平,风花雪月?
实则天下共哀鸿,大唐皇帝,受丹药之毒,竟昏庸地听凭道士胡说,还为长寿改了自己名字。
李炎日渐消怠,早已魂去神空,看似花团锦簇的皇都早已移掌于人。
是时,朝廷翰林自成一体,拢官南北,披荆斩棘者欲匡扶社稷,然圣颜避之不见,忠谏传之不达,顿陷闭塞困境,急于救苍生而不得其法。
邪派以扶道之幌乌合奋起,腐蚀官、邪、匪、道为盘中食,皇宫亦为其笼中物,以毒丹为神丹迷惑皇帝。
天子被邪派挟于手,致佛寺惨招毁灭。
天子尊道无可厚非,天子嗜邪道,江山如画毁于斯。
武,官,道此三方主宰皆不定,江湖不安,暗涌风云。
时值早春,皇都长安飞絮漫天,熙攘如旧。
城郊孤山,沿着溪涧依然散布着佃户们的青砖黛瓦,溪流源头乃一方净土—敬禅寺。
初阳如约升至塔顶,浣洗林间朝露,终末倾身温暖寺门口的老菩提树。
孤山之晨,农家袅袅炊烟不复存在,林间砍柴歌声亦不复存在。
自从来路不明的道士手持圣令凶神恶煞地闯进这片净土,附近村民时常不知所踪。
后来发现临时道观许久不曾开门,几个壮年翻墙潜入,发现院内深坑里毒斑满身的尸体,遂知为丹药所害,整座山林百姓纷纷作鸟兽散。
他们逃离不久,道士败兴搬离,临行前道观被一把火烧光,无辜枉死者自是尸骨无存,若不是天哀众生倾落春雨,将不止十里草木化为灰烬。
敬禅寺里的青石道上,一大一小光头摇摇晃晃,今晨扫地出门,尴尬难言。
小和尚素生步步紧跟贞本,焦灼不安,右手习惯性握紧手里的小念珠,他实不愿做这座庙里跨出三重门的最后一人。
昨晚师徒俩还去废墟处为亡灵诵经超度,湿润季节不忧山火,却躲不过人心险恶。
回忆昨晚月光惨白,更深露重,素生回寺前一眼回望,烧毁的青翠山林竟与夜同漆。
素生回寺睡下后,那个噩梦重袭缠绕,避之不及,一夜折磨。
抠脚大汉推搡吵闹,粗嗓盖过林间鸟鸣,这座小寺即将被他们夷为平地。
贞本昨晚看到素生双手握拳,满额汗珠,就知这孩子又做噩梦了,晃之不醒,只好轻拍着他直到熬不住困意趴在床边睡去。
结果今日未能早醒,也来不及在离开前再敲一次晨钟。
一年前寺里所剩之人已不足十,寺内僧人强制还俗,是年十月皇帝又颁新令:拆天下小寺,经佛搬入大寺,不依戒行的僧尼,尽令还俗,仍存年老有戒行的僧尼,许配大寺。
至此,长安共拆三十三座小寺。
素生向来喜好白昼,助他脱离噩梦苦海,今日梦醒后却惶惶不安,他隐约嗅到别离的气息。
他三岁前的清晰的记忆所剩无多,这些年伴他左右的是噩梦里那一堆血淋淋的的蛇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六年前的雨季,一行逃难之人深一脚浅一脚,凭着最后的气力在泥地里跋涉,为得到寺庙的荫蔽,难民趋之若鹜。
雨水如寒刀般劈在脸上,山路上也堆满滑落的碎石,黑夜中踏不清虚实,多有半途跌落者。
第一个攀到敬禅寺的人叩响山门,和尚们未披蓑衣,沿路将瘫倒在地的难民全部搀到悲田养病坊,那是暂时收养无家可归者的收容所,当时每座寺庙都设有此间。
翌日清晨,素生就在这群难民中醒来,一眼看到桌上的蒸饼,便扑食上去,如饿狼般。
屋内已人满为患,素生只好捧着和尚递来的粥蹲坐在门阶上,外面小雨淅沥,屋檐上汇成一股积水倾落在他的颈上,只是打了个寒颤,便接着将混杂了雨水的白粥灌入肚子,如同檐上积水灌入破烂不堪的衣服那样。
贞本赶到时,恰逢这一幕,问遍收容的难民,皆不知这孩子是谁。
凭借一眼之缘,贞本将他收作小徒,注意到与这孩子脖子上挂着与粗布衣裳极不相称的上好白玉,便向素生讨要了这个奇怪的物件,试图查询他的身世。
因为走访多时也未找到任何线索,便收在一旁不再理会。
谁知日子久了,贞本发现已然四岁的素生口不能言。
幸而贞本体胖心宽,让素生不离左右,从头耐心教导。
凡小僧入寺第一年,寺庭金秋的落叶皆要归其清扫,贞本鉴于素生的缺陷免了他的苦行,素生别人多些机会练习棍法,结果就连简单的劈地都能把棍子震落,完全无力持之。
往昔在思过的禅室里,师父吹着胡子放慢了语调一字一句教他学话,让素生忍俊不禁,老头儿还时常怜爱地抚摸素生剃落掉烦恼丝的光头。
这样的“努力”直到一次外出讲经回来听到素生一个人在藏经阁叽里呱啦背书才停歇。
素生还记得刚来寺里时也是跟贞本老头儿一起睡,晚上做蛇头噩梦大哭大闹,着实把老头儿吓到了,第二天一早就被全寺的老方丈围在圈里念经驱魔……
旧事尤清晰在眼前,回过神来已经身在槛外。
素生抬眼望着师父,老头儿还像六年前初遇时那样,密密麻麻的白胡子完美地把嘴掩藏。
只是如今一双茶黄双眸不再平静。
山门里,奉皇命前来拆除寺庙的汉子齐齐挤在天王殿前,大概他们打算先拆两侧的钟楼吧,毕竟那是这庙里最简单的建筑。
这想法与素生不谋而合,钟楼也是他欲拆毁之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自从五岁时被铜钟实实地罩在里面,那落地的声音震耳发聩,事到如今素生仍无法克服对铜钟的畏怯。
听其他的老和尚谈论,大小铜钟在寺庙被拆后皆是被送至道观。
两年间小寺庙被下旨拆除后,好些物件、土地皆被皇帝赐予道观了。
道观这个词,素生已领教过,那废墟周围失了生机的草木都向他揭示那不是个好地方,虽然师父说以偏概全乃是大过,一方道人作恶,不罪及天下道人。
“素生,你留在此处等候常施主来领你。”
领养素生的是长安集贤酒楼的掌柜常之行。
常之行的长子常青芽曾在寺里做了三年俗家弟子。
两年前调整寺庙人数的诏令一出,察觉出苗头的常之行连夜赶来敬禅寺将青芽接回长安,并与贞本约誓日后不提此事。
今日贞本被分配外乡大寺,素生这种小和尚皆被勒令还俗,递送归贯。
素生的籍贯无处可寻,年纪尚小,贞本放心不下,遂写信与常之行托孤。
不为人知的是,常之行跟贞本的交情远不止于此。
“素生啊,你跟为师原本素昧平生,佛主指引缘你我师徒相遇,奈何缘分长短不由人……事循因果,始于此也终于此,带着师父给你的法号还俗去吧。”
当初为素生剃度也是破例而为,未经一年修禅就由贞本以方丈关门弟子的身份收于座下,恰好排到素字辈,遂赐了法号:素生。
后来寺里的人都知素生非聋非哑,眼明心慧,可因其寡言少语,挥棍无力,不服者大有人在。
贞本却不以为然,把惜字如金的素生当成孺子可教的璞玉。
弱柳依依,看惯别离。
贞本与其他的老方丈一同启程了,不舍地频频回头看着小素生,这种时候小闷驴也该热泪盈眶地挽留寒暄,可这小子却像是根本没什么留恋地杵着。
即便如此,贞本也已老泪纵横,携袈裟一角揩拭面庞。
念及六年绕膝情,贞本也过古稀,这次分开,不知是否还有那个寿命重逢。
其实,贞本凭真实身份,完全可以选择不再颠沛到其他寺庙,更可与素生落居常家。
只是贞本深知剃度五十余载并未脱离俗世,他想在入土之前彻底摒除杂念潜心修行。
素生恍然意识到了离别,心下仿佛伸出一只手欲扯住师父衣角,一声呼唤梗在喉间,有时候,哀愁四溢却凝不成句。
在广袤天地之间素生怅然伫立,直到看着这群老头儿渐行渐远,即使踮起脚尖也再看不清哪个佝偻的背影才是贞本。
留素生一个单薄身影在寺外,似蜉蝣似尘埃,他无力地倚靠在老菩提树下,四岁时遇到贞本就像是从噩梦中醒来,如今在这里不知即将开始什么样的梦境。
若是有些人对你很重要,那你刚看到远去的背影就不禁幻想熟悉面庞的归来。
常之行驱车赶来时,敬禅寺大门已关,听着里面谩骂嬉闹声不断,他为佛家寺庙深深叹息。
在门外四顾良久,才寻到菩提树下熟睡的素生,弯腰把孩子连同包袱轻轻地夹在了臂弯里,径直走到马车旁,小心翼翼地递给相伴而来的妻子——沐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