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酒楼地处长安繁华之地,对于商旅歇脚,贵爵宴客,此地都是首选。
除去倾羡集贤居招牌菜品的食客,长安里众多炙手可热的诗人也都集聚于此,谈天说地,比诗斗文,年轻人包个雅座请名家指教文章也是常见之景。
沐荷为避人耳目,特意带青芽和素生避过酒楼前门,绕至后街进入,却恰巧遇上刚在集贤居结算完上月酒钱的杜娘。
她一身风尘打扮,已是半老徐娘却仍涂脂施粉,花枝招展,不走正门离开却偏寻左道,沐荷对她乏有好感,奈何她酿的酒却是皇都一绝。
杜娘的丈夫偏好四处游历,一两年回来一次,她倒也无怨言,一人照顾酒坊生意,只是性情愈发古怪,有时把别人求之不得的陈酿搬出几坛来浇花,有时还会叉着腰扯着嗓子跟路边的狗对吼。
大家都清楚杜娘的命格是孤星,她左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就是标记,这不是她的错却让她一生注定孤独。
善良如沐荷者,也说服不了自己去同情她亲近她。
上天给了她孤独,也给了她酿酒的天赋,保证她有一技之长,衣食无忧。
那杜娘一看到沐荷就摇曳着凑过来,扯着沐荷的水袖谈天,还不时矫揉造作地用手指去点青芽。
沐荷无奈寒暄了几句,一边护着青芽一边护着素生,生怕杜娘身上缭绕的浓香会熏坏了儿子。
终于等到杜娘离开,沐荷赶紧将后门拴上。
小秃头素生若要留好冠发,至少要等一年,这段时间里沐荷要一直提心吊胆,尤其要提防杜娘这种长舌妇。
“青芽你带素生去后厨看看,想吃什么就告予张爷爷。娘亲去找你父亲问问何时把风苔也接回长安。”
青芽年纪恰满十五,身高已超过沐荷一头,与还不及常夫人肩膀高的素生比起来,足足一副大哥范:“娘亲,您终于说服外祖母了吗?太好了,终于可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了。素生,以后我,你,风苔我们一起玩。”
然后陷入对风苔的想象中无法自拔,只比自己小一岁,应该也很高了吧。
沐荷不忍心泼他冷水,微笑着点头心里却打起了鼓:接回风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说服不了母亲,还是要等几年啊。
素生不知风苔是何人,这一家人他只认识青芽,青芽说是好事那就是好事吧,反正所有的相处都是重新开始,多少无所谓。
只管跟上一直嘀嘀咕咕的青芽,去到后厨。
“张爷爷,您帮我们准备些饭菜吧。”
角落木凳子上坐着自斟自饮的老头儿立刻放下手中酒杯小跑过来,“好啊,小子说今天想吃什么菜,我老头儿亲自掌勺,欸?这是?”
“他是素生,是我的......”
“呀,该不会是小少爷吧,小少爷一直寄养在夫人老家,这是什么时候接回来的?”
“啊,不是啊,张爷爷您真糊涂,那是风苔,这个是素生。”
是啊,对于无父无母的他能作何介绍。
素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还说我糊涂,你这也说不明白,行,我待会问夫人去。你俩现在都跟爷爷说说要吃啥?”
蒸饼?白粥?除了这些在敬禅寺的普通素餐,素生不知这个问题究竟该怎样回答,只能沉默。
“您呐就把拿手菜全做一遍,我们也不用费心想了,这回刚好也能偷学几手。”
“小香,快来帮我把青芽这小子领出去吧,他从小就爱在我做菜的时候捣乱,再把门给我关上。”
“好好好,我不在这打扰您,再说了我只对熟了的的饭菜感兴趣,您就把所有的厨艺都教给小香姨和厉叔吧,我可是一个要当大侠的人。”
“哈,你以为动动嘴皮子就能逞英雄了,老爷那样才叫大侠,你还有的学啊。”
“张爷爷,我爹说了您唤他乳名就行,您怎么……对了,爹不是商人吗?我看您才不知何为大侠。”
老头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再言语,开始收拾厨台,动手做菜。这世界上有一种人的星宿是奴星,一辈子忠诚,不敢越矩。
青芽觉得无趣,转身就跑没影了,素生跟出去时轻轻关上了后厨的门,在门缝里看着那个胖老头在灶台旁切菜的背影,脑海里浮现的全是贞本,不知师父现在行至何处,他被分配的寺庙到底有多远。
自长安起,乘船沿着蜿蜒的运河南下,日夜兼程十余天的时间可到另一富庶之宝地——江都。
江都的大船商崔尚锦是常夫人的兄长,当年常之行奔碌于南北方贩运茶叶,结交了崔尚锦,两人相逢恨晚,异常投缘,更相互扶持多了些生意往来。
常之行每次到江都都会去崔府作客,在崔尚锦有心撮合之下,他与崔尚锦的小妹也渐渐熟识起来,两情相悦之时,常之行在烟花三月的时节专门把皇都最有名的媒人带到江都去求亲。
当年沐荷出生时邻里都说看到了崔宅上空有彩色凤凰盘旋,崔家人都觉得沐荷有天女之命,琴棋书画,歌舞草药,什么都教,只是沐荷除了对医术比较擅长,其他的都没学会。虽然沐荷并不像崔母期望的那么优秀,但在她眼里还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常之行为表诚心,暂停生意,在崔府旁购置了一处闲宅。
承诺以后久居江都,才征得了崔母同意,如愿迎娶了沐荷。
在江都别苑住了一年青芽出生,次年有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风苔。
沐荷一直想说服她老母亲,打算等风苔出生后自己就随丈夫回长安照顾生意。
老夫人态度一直很强硬,奈何这外孙一出生左眼下就有一颗泪痣,明显是孤星的命格。
她向来注重这些,说是这孩子成年之前不能见亲生父母。
当时就急忙把孩子抱到自己房中,等沐荷养好身体就急忙撵他们回长安了。
临行前崔母全然忘了对女儿的不舍,心里只有外孙的未来,万般嘱咐夫妻俩回江都看望她时别来崔府,只在那别苑等着便是。
常之行对于儿子那什么孤星的命格他才不在乎,只是好不容易岳母松了口放他们回长安,想想那里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儿子有这么疼他的外祖母也不会吃苦,就狠下心带妻儿回到皇都。
四年后开了这家集贤酒楼,不需要把太多时间花在茶叶生意上,自然往江都跑得就少了。
时间久了,崔母从担心外孙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又陷入了对女儿的思念中。
在崔母看来,当初女婿说常回江都探望的承诺也就成了糊弄她的虚情假意,于是经常让崔尚锦在给沐荷的信里写上自己思念成疾,劝他们到江都来看看。
崔尚锦遵从老母亲的意思,将这些都写进信里,但是后面附上对他们夫妇的体恤,让沐荷不用多做担心,这边都能照顾得很好。
对于这件事常之行也觉得有愧,两地相距太远,转眼十四年,只照顾到了身边人,对岳母对风苔不曾做过一丝一毫。
养母育儿本是自己分内之事,却全让大哥帮忙担着,而自己能作出的解释就只有生意这个幌子,这让他真的没有勇气去相信接下来的相聚会像青芽期待的那样愉快。
风苔三岁时,崔尚锦请了个乡试落选在街上卖字画的年轻人教他读书,后来就一直把先生留在府上。
风苔六岁时,年轻人过了乡试,成了举人。
次年便考中进士。
后来,年轻人到长安任职翰林院侍读,崔尚锦陪他北上,顺便拜访集贤居,受崔母所托,携檀木箱而至。
里面是崔母给沐荷准备的以前在江都闺中喜用的云蝉衣料所做的衣裳,还有给青芽的碧色麒麟玉佩,特意交代与风苔那块出自一块玉石,同手雕琢。
当然还有风苔跟随先生抄写的诗词,这是常之行在给崔尚锦的信里多次念叨着要看的。
沐荷知道大哥大嫂仍然没有子嗣,所以劝崔尚锦去庙里上香,因为崔尚锦本就与贞本相熟,便在寺里住了几日,回来时竟领养了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唤作千绒。
沐荷见大哥还是一副侠义天下的样子,倒放心了许多,既然他愿意把这孩子当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到省去了很多麻烦。
前后待了不到十日,崔尚锦就带着千绒回江都去了,后来就再也没来过。
这些年夫妻二人就只能从江都来的信里了解那边的情况。
风苔八岁以后,大多数时间去私塾读书。
黄昏归来,崔尚锦就叫上风苔和千绒一起看账本,学算术,又让护院教风苔练练基本的拳脚。
近几年,崔尚锦在信里对风苔的聪慧过人也是赞不绝口,戏称等几年就让风苔接手生意,自己也偷个闲,带着老母亲到帝都住些日子,省得老人家一直念叨。
常夫人来与常之行商量过后,写信请崔尚锦一家来长安小住,一并把风苔带回自己身边来,借着也要跟素生培养感情的机会,把这些年错过的都尽力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