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今日的莽撞,青芽一回到家就钻进被窝蒙上头,任谁在外面敲门也不理睬。
现在日头正高,素生依然固执地站在门外,沐荷看着这两个孩子,每一个都不让她省心,却又狠不下心不管。
她将素生拽到亭子里坐下后倒了杯凉茶,心下揣度着孩子的心思,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青芽的性子她了解,躲进屋里是因为羞愧难当,毕竟闲士也对他有这么长时间的教导和照顾,可素生又是为哪般呢?
她端着小巧的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全然忘记了素生还坐在对面等待指示。
少顷,青芽怀里抱着一个大木箱子出来了,脸上竟然还挂着欣喜的表情。
沐荷娘亲还在发呆,里面的大部分茶水早被她洒在了石桌上。
青芽把木箱重重地摆在了桌子上,听声音里面叮叮当当放了好些物件。
沐荷回过神来吓了一跳。
“娘亲呀,这些宝贝终于能派上用场了,”青芽从脖子上摘下钥匙,打开箱子上的小锁,“我这些年攒了不少好东西,等爹回来你们商量一下给我兑换一个愿望吧。”
素生把头凑进去看了好几眼,都是些圆润剔透的小石头,好看是好看,但在寺庙里是不如馒头当用的。
沐荷更是一脸怀疑地问道:“你这是要跟为娘谈生意吗?”
青芽浑身上下写着“精明”二字,他想要的东西现在只能靠财大气粗的爹娘。
“我先跟素生出去一趟,到底怎么样等我们回来再商量。”
话音刚落,素生就在错愕中被他拉着出了门。
“今日之事是我伤了先生的心,所以我打算做点什么小事弥补一下。”
“你说的小事该不会是凭你我二人之力去把飞走的鸟儿重新找回来吧?那很难的。”
青芽一副看不懂事的弟弟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跟哥好好学吧。”
两人越走越偏,眼看着就出城门了,素生有点没底,心里担心他真的想不开要去城门那片林子里捉鸟。
青芽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到了林子里,素生已经走出了一身汗,但却意外发现这里的风景如此别致。
这些叫不上名字的树粗壮高大,纵横相接,枝叉间更是密布着大大小小的鸟巢。
羽翼斑斓的鸟在枝头跳跃,忙忙碌碌,更有百转千回的鸣叫让人舒心,好像对他们很欢迎。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有树有鸟,让人忘却很多烦忧,素生这样享受着,瞬间明白了青芽的用意。
“你是说,既然这里有这么多鸟,我们可以把先生带到这个地方来,作为赔礼。”
青芽得意地点头,对弟弟终于开窍表示欣慰。
“不止如此,我还要在这里盖一栋雅居,让先生可以在这里歇息,和他喜欢的小鸟一起。”青芽双手摩搓,眼睛发光地看着这片风水宝地,一副要占为己有的样子。
对于这个长安人处理问题的奇怪方式,素生无言以对。
更让素生不敢相信的是,晚上在饭桌上青芽真的把这件事说了,而且他爹爽快地同意,收下了青芽的那箱石头,当即派人动工。
只用了三日,林中竹楼就落成。闲士收下这个礼物,十分坦然,就像接受一笼金丝雀那样自然。
素生想起师父接过香客金银的模样,心想:也许,长安城名士与深山里的寺庙住持还是有相通之处的。
在那以后很长时间里,闲士都住在林中,慢慢地就彻底遣散了学馆一众人,过起了与鸟同眠的日子。
青芽更是闲在家中,跟素生写写画画,沐荷几度动摇,想着是不是真的该放手,孩子大了就让他出去走走,只是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舍不得。
“风苔也快回来了,等孩子都聚齐了,再细细打算吧。”
等了一个月的时间,常之行估摸着按照崔尚锦所述路线,衬着晚春之景沿途歇停游览,拖沓这些时日也该到了。
常之行派驻扎在江南的手下护送一行人,自然不担心有什么安全问题,只是这行船速度……虽然拖家带口的,但就凭崔尚锦那撼及整个江南的游龙大船,至今还未收到他们的消息,不禁让人着急。
这天清晨,常之行在后院舞剑。突然柳树上飞下一个黑影,他立刻进入作战状态。
结果那黑影除了轻功好点,其功夫简直不堪一击,三招刚过就一个站不稳自己摔倒在地。
常之行才看清楚,这花招百出且武艺不精的人可不就是他的同胞大哥常帆吗?常家兄弟同时出生,如今一个春风得意,后继有人,一个吊儿郎当,婚事未成。
常之行有如今的美满倒不是全凭了运气,他比常帆多下了些苦功夫,年轻时东奔西走,才拥有了现在的幸福。
常之行看着地上哎哟哎哟的大哥,刚打算伸手扶他,常帆就自己拍拍土,翻了个跟斗站起来了。
看到再一次让常之行神经紧绷,他的嘴都笑歪了。
常之行懒得理他,继续舞剑。
哥哥笑够了就去亭子底下找了个石凳正襟危坐:“他们早就到了,崔尚锦这家伙一来就开始物色地界,愣是把朱雀大街上的飞檐楼给盘踞下来,就地住在里面还特意避开我们的眼线。”
常之行听言,竟将从不离身的雪尘剑随手放在石台上,不理常帆径直回房去了。一会的功夫,就换上一身沐荷新缝制的绣竹青衫,领着沐荷来到后院。
沐荷也换上了她母亲前些年送来的云蝉罗裙,虽是多年以前的旧样式,但因着一片心意沐荷便穿上令她母亲开心。
“大哥,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们?这些天我是茶饭不思,不知有多担心呐。”沐荷佯装生气,出言埋怨。
“冤枉啊,我也是昨晚才打听到,时辰已晚,我怕我们去了打扰老夫人休息呀。”常帆很是心慌,自从常之行把沐荷娶进门,她是贤良淑德,持家有道,还没见她有过如此怒色,“我将功补过,马车都已备好了,就在……”
常之行夫妻也模仿常帆惯有的姿态,朗声大笑。
这么多年家里大大小小都被常帆整蛊过,只是不与他计较罢了,今日心情大好借此反整他一次,简直大快人心。
不等常帆反应,常之行去把剑拿上,带上青芽素生,乘马车浩浩荡荡去朱雀大街“请”人了。
常家兄弟自小在长安长大,对这飞檐楼的气派甚是了解。
可沐荷不常出门,更未曾到这朱雀大街来,青芽招呼沐荷从窗里往外看,在飞檐楼进入眼帘的那一刻就齐齐张大了嘴巴。
素生虽未喜形于色,但也在心里感叹帝都辉煌。
此楼上下共有六层交叠,这是佛塔的初等高度,却是普通楼台高度之最。
每一层雕挂的飞檐,其面积已经轻松遮住了街边摊位,就连檐下四角的斗拱上都嵌了金文碧花,底房除了窗扇门框,三面都是赤漆墙,这个红色范围是除了皇宫的建筑外能被允许的最高规模,这个荣耀足可与皇亲贵胄比拟。
传说这个飞檐楼是近百年前一个丞相奉命修建用作为翰林院私下选拔人才的民间会所。
这些年皇帝频更,这座建筑也早不做官用,后来接手的也都是些商贾,头脑不清楚才选作商用,每年的修缮维护就是一大笔支出,实在是个烫手山芋。
而崔尚锦一个南方人,一来就置下这朱雀大街上最具标志性的建筑,这魄力他常之行在帝都摸爬了这么多年也是理解不来,买下来当真做茶叶生意?
“大哥,你说崔大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开茶庄这种话我是不信。”
“这飞檐楼以前是干什么的你不会不知吧,虽然我们做到如今这一步也不需要这些东西支持了,但是尚锦这个人总是念旧。”
说到念旧,常之行也陷入了回忆里,大家选择的这条路不能说不艰辛,幸而这些青春年华没有白费。
回过神来已到正门,常之行忙赶去扶夫人下马车,结果青芽这小子抢在前面,看着青芽弯腰伸手,已是风度翩翩,就特别想快点看到风苔,照崔尚锦描述,也是仪表堂堂。
常帆等不及先进去吆喝,跟崔尚锦扯开了聊,老夫人刚好下楼来,沐荷一进门就立刻迎了上去,母女俩双手紧握,泪眼婆娑。
常之行则在老夫人面前跪下,老夫人也是知书达理之人,虽然儿子一直瞒着自己,但多少也看得出来他们这些年在做的事情比自己要求的天伦之乐要紧。
今日常之行在自己儿子在场的情况下自愿屈膝,能做到这份上,老夫人耿耿于怀的心结得解,忙用手绢抹抹泪,让沐荷把他搀起来,“快,风苔,来拜见你爹爹娘亲。”
一抹蓝色的影子凑上前来,大伙忍不住齐齐打量,男孩穿着一身冰蓝丝绸的菱纹圆领袍子,底下的横摆恰过膝盖,配上墨青的窄靴,更显得身材修长,乌黑的头发也用蓝色头巾束起,跟青芽他们的装扮比起来,别致有趣。
若论容貌,已远胜青芽,这弯月眼睛跟沐荷夫人如出一辙,至于气质,更是青芽不可比拟,这种凌然倒与素生有些相似。
风苔自跪下就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常夫人弯下腰用颤抖的手搂住他的肩膀,他才抬起头来,沐荷却注意到他左眼下方没有泪痣,明明出生的时候是有的啊。
心里感到奇怪,动作上不免一顿,沐荷回过神来,向大哥仔细询问,倒引得厅内所有人都在怀疑。
“风苔五岁时我找了个算命先生给他看过,说只要想办法将那泪痣去掉就能改变他孤星的命格。
说来神奇,自从那泪痣去掉之后,他跟风绒跟我们都亲近了很多,你看现在他也不用忍受孤独能够与你们团聚了。”
听了崔尚锦一番解释,沐荷放下了疑心,温柔地看着儿子,当年放他一个人在江南也确实受了孤星命格的影响。
常之行招呼青芽过来,拉起风苔和夫人,终于,团聚。
老夫人身后躲着一个穿着白色齐踝长裙,上着红色广袖短衫的小姑娘,长睫毛一颤一颤,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站在那里东看西看,充满新鲜。
女孩脖子上挂着一块小巧的白玉,因为是简单的方形,让人感觉未经雕琢,浑然天成。
只是看着那块白玉在眼前晃来晃去,素生精神有点恍惚,仿佛被记忆拉回到雨夜,他希望能看到些什么,却求之不得,越努力回想就越发头疼。
为了不打搅沐荷一家团聚的心情,素生一直强忍着,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闭目休息了一会才有所好转。
也许是受到气氛感染,小姑娘趴倒在老夫人怀里哭个不停,崔尚锦忙过来问:“风绒啊,你这是怎么了?”
风绒却一直在哭,不肯回答。不知啥时候常帆凑过来说:“尚锦你看把孩子饿的,风苔风绒都这么瘦,是不是把钱都拿来买这楼,买不起米做饭了?”
这一问使得小姑娘破涕为笑,老夫人也调侃道:“我儿没饭吃了,养不起我们,快收拾行李,这回就去你们家赖着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