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平凡的世界
“啊!”
随着罗慧的惊呼响起,手里端着的一箱手机零件噼里啪啦的摔落在地。
没一会,几个膀大腰圆,穿着蓝色工服的女工闻声赶来,看了眼散落一地且有着不少破损的半成品,又看了眼慌乱的蹲在地上,快要急哭的罗慧,几个女工不禁面面相觑。
跟这小姑娘相处也有一个多月了,长得倒是挺漂亮的,就是感觉有点营养不良,瘦的都快脱相了。
平日里也不见着去食堂吃饭,总是一个人躲在宿舍里馒头咸菜就着免费的热水,想来家里可能也有着困难吧。
“哎,这可坏了醋了!”
“这一箱子手机零件可不便宜啊。”
“得有几千块钱吧?半年工资没了?”
“谁说不是呢?”
…
听着几个中年妇女的风言风语,罗慧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泪水几乎溢满了眼眶,本就惊慌失措的她此时更是万念俱灰。
但那股与生俱来不服输的性格还是支撑着她没有哭出声来,几千块钱对于她来说无疑是笔天文数字,就跟几个中年妇女说的一样,这一摔,半年工资没了。
眼泪一颗颗的跌落在地上,罗慧双目无神,机械的拾取着地上散落的零件。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且温暖的手掌出现在罗慧的视线中,轻轻跟她的指尖碰了一下。
回复了些许精神的罗慧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刚刚还说着风凉话的几个女工已然蹲在了地上,一边骂骂咧咧的说着主管\/线长的坏话,一边帮自己拾取着零件。
见罗慧抬头,刚刚不小心碰到罗慧指尖的中年妇女露出一个不好看,但却足以温暖人心的笑容。
“害,多大点事啊,一会那个※b(这里指线长)要是问起来,有阿姨们帮你扛着呢,放心吧,不会扣钱的!最多算是合理报废。”
“滚你娘的蛋,你才阿姨呢,伱全家都阿姨,老娘今年才十八好么?”
“江玉红,我看你像八十,城墙拐角都没你脸皮厚”
几个中年妇女笑闹成一片,没一会便将一箱零件重新归位。
“你们…”
罗慧一阵恍惚,这些女工平日里给她的刻板形象这一刻荡然无存,看着那一张张面容粗粝但却热情洋溢的笑脸,泪水止不住的从脸颊滑落。
…
深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看着那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罗慧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卡了壳。
这一个月来她好像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过多的关注自己的舍友,以至于连她们的名字都认不全。
随着开门声响起,几个围坐在电视机前的女工齐齐扭过头来,见罗慧扭扭捏捏的站在宿舍门口,为首的女工只一瞬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只见她掐灭了香烟,上前两步,一把拉住了罗慧的小臂,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床铺上。
罗慧就这样呆愣愣的坐在了这位李姐的床上,跟一群比她大着一轮,甚至两轮的中年妇女们一起看着电视。
这一晚,罗慧多了不少朋友。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对于这群突如其来的姐姐,罗慧愈发的了解。
名叫李艳茹的中年妇女有个快要高考的孩子跟双腿截肢的残疾老公,家里的重担几乎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但不知为何,罗慧却从未在李姐脸上看出丝毫的不甘与怨悔,她甚至能从李姐的眼中看出一种名叫希望的情绪。
她也曾私下里问过李姐,这么重的负担,不累么?
李姐是这样回答她的:
“累啊,怎么不累,但我家崽崽那么乖,学习又那么好,明年一定能考个好大学。
等供他读完大学,我跟我家那死鬼也就解放喽,等到时候我就推着轮椅,带着他一起出省、出国旅游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姐眼中带着光,仿佛这一刻生活的重担已经离她而去。
“可是…”
“你是说钱么?害,咱有手有脚的,再说我还年轻,等再多干几年,把崽崽的学费跟我家那死鬼看病时欠下的外债还完了,到时候也不迟。”
李姐开心的笑着,虽然长相丑陋,但她的笑容却意外的美丽。
罗慧紧紧盯着她的唇角,似乎想要把这一幕永远印刻在脑海中。
除去李姐外,还有脾气火爆但却心思细腻的江姐。
江姐40多岁,一辈子没结婚,照她的话说男人有什么好的,没有男人难道就不活啦?咱妇女也能顶半边天!
罗慧很喜欢她,平日里也多和这位江姐亲近,罗慧总觉得她无忧无虑,虽然性急如火,却是个难得的热心肠。
有一次江姐请罗慧喝汽水,闲聊间罗慧这才了解了这位江姐的一些过往。
江姐出身粤省,客家人,据江姐说她在年轻的时候可比现在漂亮多了,十里八乡的小伙子都是她的追求者,家里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了。
仔细打量着江姐那张暗沉粗粝且带有不少皱纹的侧脸,罗慧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她依稀能够看出这个女人年轻时的模样。
但她却带着一丝疑惑,这样一个洒脱不羁,不被世俗束缚的女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似乎看出了罗慧的疑问,江姐眼神有些飘忽,嘴角却轻轻翘起。
下一刻,她给罗慧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客家女的爱情故事。
客家女是不外嫁的,尤其是江姐所在的那个小村子,这项刻板的教条差不多已经存在了千年之久。
但偏巧命运弄人,江姐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年纪却遇上了那个‘不合适’的人。
二人很快陷入爱河,甚至私定终身,做出了‘逃离’故乡的打算,只因那个男人并不是客家人。
之后也像俗套的爱情故事一样,二人很顺利的‘逃离’了江姐父母跟本地宗族的掌控,来到了男人的故乡并决定在这里安定下来。
虽然没什么根基,但有着男人父母的帮扶,二人也勉强在这座城市立足。
在那个年代,只要你有着一双勤劳的双手,没什么是克服不了的。
二人在父母的帮衬下买了房,也有了正式的工作。
罗慧因为心灵手巧,于是在男人的支持下开了间手工艺店,平日里卖一些自己编织或进来的粤省特色。
虽然买卖做的不咸不淡,但也足以维持生计。
男人则彻底定下心来,子承父业的进了事业单位上班,虽然挣得不多但也还算安稳。
就这样,二人的日子逐渐好了起来,随着时日渐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那一年男人22,江姐20。
就在男方父母敲锣打鼓的开始整治婚礼,小两口美滋滋的前往民政局领证的当天…那场史无前例的天灾来了。
看着江姐逐渐通红的眼眶,罗慧也不禁被她的情绪所感染。
江姐嘴唇轻颤的说:
“我清晰的记得那是76年的xx月xx日,或许这辈子我都忘不了那一天,大地倾陷,房屋倒塌,只一瞬间整个世界便倒转过来,只一瞬间我便彻底陷入了黑暗,甚至没时间恐惧,就已经…”
罗慧听的入神,不由问道:
“后来呢?”
江姐红着眼眶,极力控制着情绪,哪怕二十多年过去,她还是没能释怀,直到天色渐暗,玻璃瓶中的汽水见底,江姐这才稍稍平复心情,颤抖着开口道:
“后来我从医院中醒来,可是…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医生说是他帮我支起了倒塌的横梁,哪怕…哪怕临死前都没有…都没有倒下去,是他救了我…”
说到最后,江姐已然泣不成声。
罗慧沉默,眼圈也渐渐红了。
之后的故事哪怕江姐不说她也大概猜到了所有的脉络。
后来,江姐离开了那座伤心的城市,一辈子没有再嫁。她消沉了好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重新振作起来。
只因为男人的父母还活着,但因为那场天灾,情况…并不好。
于是江姐开始拼命的打工,什么挣钱干什么,甚至一天兼着好几份活计,每个月都将大部分的工资寄给男人父母,但她却再未回去过,哪怕只是看上一眼。
因为那个城市埋葬了她的爱情、埋葬了她的爱人,更埋葬了她的过去。
…
除去李姐江姐外,其他几位女工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但她们却有着一个共通点,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苦难的痕迹。
罗慧最开始十分不解,她们为什么可以这么坚强,为什么可以笑着面对生活。
之所以有此疑问,是因为她明白自己做不到,就连丢掉工作这样的“小事”都不能以平常心面对的她又有什么资格谈坚强呢?
但这群女工很快给了她答案。
李姐给她的答案是:希望。
江姐给她的答案是:责任。
其他几位女工给她的答案是:乐观。
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失去太多,而是计较太多…
我们总是对陌生人太客气,而对亲密的人又太苛刻,珍惜眼前人,别等到最后…那就太迟了。
人的一生就像一篇文章,只有经过多次精心修改,才能不断完善…
…
罗慧辞职了,她决定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临行前几位女工专程请了半个小时的假来送她。
这场送别没有狗血的哭天抹泪,也没有矫揉造作的“常联系”,有的只是淡淡的离思与默默的祝福。
她们并不是她的什么人,她们之间的关系最多只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拉着行李箱,行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相比起上一次从影音店走出的落寞,此时的罗慧已经不再迷惘,她重拾了对生活的信心,已经有了既定的目标。
“坏了,我的押金没退!”
帅不过三秒,罗慧突的想起一件大事来,拉起行李箱慌忙的向着工厂大门跑去。
…
站在主管的办公室中,看着面前那位平日里对她们这些女工吹毛求疵、百般刁难的油腻中年男,罗慧再不复当初那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憋屈样。
看着人五人六却一肚子草包的中年主管,罗慧甚至生出了一丝淡淡的优越感。
大致就是那种‘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的优越感吧。
“诺,去找财务吧。”
拿着主管递来的押金条,罗慧终于长舒口气,她还以为这死男人最后还要为难自己一次呢,要真这样老娘可就不伺候了,爱谁谁。
可惜这死男人没给自己发作的机会,要不然老娘非得…
“罗慧啊,要说我也不该拦你,一人有一人的缘法,可你干的好好的,又没跟那些老娘们似的犯什么错,怎么说走就走啊?”
看着女孩儿玲珑有致的背影,主管遗憾的砸吧着嘴,他本来还想着利用职务之便…
可惜
停下脚步,罗慧猛地转过身来。
“你…你刚刚说什么?”
似是想到什么,罗慧红唇微张,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我说你干的好好的,怎么想不开…”
“我说后一句!”
罗慧的声音已经有着一丝颤抖,音量不自觉的大了三分。
“你吼辣么大声干森么嘛?我告诉你罗慧,别以为走了就能…”
油腻主管见罗慧居然如此不客气,一股无名之火也窜将上来,指着罗慧的鼻子就想跟原来一样厉声喝骂。
不过没等他将后半句话说出口,罗慧已然走到他面前,秀眉倒竖,语气冰寒道:
“我——让——你——再——说——一——遍!”
主管哪见过如此阵仗,刚想发作,就看到了那双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眼神。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一个下岗女工有什么可神气的,哼,老…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主管终于怂了,一五一十的将半个月前的事仔细讲了一遍。
还记得那天罗慧不小心打翻了一箱手机零件,这箱手机零件价格不菲,定价在万元以上。
但几个女工却告诉她可以合理“报废”,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现在罗慧才明白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
“李姐,想好怎么跟那个※b说了么?我刚刚数了数,大概坏了二十多个。”
“能咋说,你忍心看着柴火妞赔钱?”
“哎,每当我看着她那副吃馒头就咸菜的可怜样就不落忍,想来家里也有着过不去的坎吧,要不是有着难处,谁家这么水灵的姑娘能跑到这破地方被人糟践的。”
“二十多个零件怎么的也得两千多块钱吧?她才上几个月班?你就逼死她,她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姐几个,要我说咱们不如跟那※b说这二十个零件是咱们不小心弄坏的算了,你们觉的怎么样?当然啊,全凭自愿。”
“行,就这么定吧,一共七个人,每人摊下来也才十来天的工资。”
“没问题。”
“我赞成。”
就这样,几个女工便把这件在罗慧眼中的‘踏天大祸’揽在了自己身上,一人交了三百多块钱的罚款。
听着主管的解释,罗慧如遭雷击,久久不能平复。
她突然想起了曾经看过,但却一度嗤之以鼻的那句鸡汤: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为你负重前行罢了。
罗慧很想冲出去,将这两千多块钱还给那些可爱又可敬的姐姐们,但她…
她现在还做不到,包里除去这一个多月攒下来的工资外别无他物。
…
最终,罗慧还是走出了这座令她终身难忘的工厂,回首望着那座冒着白烟的巨大烟囱,罗慧似对自己,又似对那些人说道:
“谢谢你们,我会好好生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