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徐徐,同学们簇拥在苏汝江的周围,一边走一边听着他的讲解,卖力拉车的黄包车夫和挑着担子的小贩从他们身边经过,空气里能嗅到玉兰花的气息,苏汝江的社会学课堂就这样在街头进行着。
“在得到充分的数据样本之后,同学们要进行详细的数据整理,要尽可能从你所收集的数据中找到某种规律,进而生成有思考意义和实践价值的独特见地,并最终书写成书面报告。在研究的各个阶段,你们都可以展开广泛的讨论,让不同的观点相互碰撞,继而找到新的研究思路。
在进行社会调查的过程中,我希望同学们能够带着问题去观察,去了解,去体会。以即将参观的集园为例,同学们可以提前思考,最想通过此次实地参观搞清楚的问题是什么,如妓女的生存状况如何?妓女彼此之间的关系怎样?妓女以此为生的原因有哪些?从古至今,妓女历来是社会中受侮辱、受迫害的一群,同学们对她们肯定有一些先入为主的印象,也许在接近她们的时候,一些现象会强化你的印象,另一些则会颠覆你的印象,进而催生出新的疑问和思考。
大家要了解的是,社会学者在进行某一群体的研究时,往往面临一个两难的处境,一方面,为了获取被研究者的信任,获得丰富且真实的研究资料,他们要尽可能地和被研究者打成一片;另一方面,为了获得客观且深入的结论,社会学者要时刻保持自己作为旁观者的清醒,这两者往往是很难同时做到的,经过这次社会调查的实践,大家应该会有自己的体会。
大家知道哈丽雅特·马蒂诺吗?她是第一位公认的女社会学家,她一直都对女性的生存现实十分关切,她认为社会学家不能只是观察,还应当采取有益的社会活动,她一生都在积极推动女权运动和废奴运动。同学们,你们一定要时刻牢记,社会学并不是一门“为了研究而研究”的学问,社会学是为了解决实际的社会问题,让社会里的人生活得更加幸福而存在的。所以在社会调查的过程中,你们仅仅知道‘是什么’是不够的,还要不断地追问‘为什么’。你们要去思考,导致这一切问题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我们需要做什么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
在苏汝江讲解的过程中,同学们围着他不停地问问题,高涨的学习氛围让苏汝江深感欣慰,一一耐心解答,大家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云津市场。此时一位身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已经站在门口等待,见到苏汝江,立马热情地迎上前来,握住了苏汝江的手。
苏汝江郑重地为同学们介绍:
“同学们,这位是Km市警五分局局长杨森荣,我们这次参观由杨分局长陪同,我们向他表示感谢!”
同学们异口同声:
“谢谢杨分局长!”
苏汝江接着嘱咐大家:
“同学们在参观时务必谨言慎行,希望大家谨记!”
每个人都轻轻点头,面色凝重,默默跟着杨分局长和苏汝江走进了云津市场。
云津市场的集园分为东西两院,两院大门相对,杨分局长带着联大师生去了东院。大门门头上挂着一盏光线昏暗的有罩吊灯,发出暧昧的黄色灯光,大门正对着一条不窄的巷道,巷道两旁有两大排房舍,几乎每间屋子里都亮着灯,使得整个院子里灯火通明,从亮着电灯的房间里不断地传出此起彼伏的笑闹声。众人经过一间开着门的屋子,一个三十几岁的妓女倚在门框上,掐着水蛇腰露出媚笑,伸手热情地打招呼,卖力地招揽顾客,厚厚的脂粉仍旧无法掩盖脸上的皱纹,手指上的蔻丹斑斑驳驳,浑身散发出一股鸦片烟的臭气,此时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冲过来,朝她破口大骂:
“你个没长眼的!这是杨局长!快滚回去!”
那妓女“哦”了一声,面上谄媚的笑容不减,似乎对此情形习以为常了,扭着腰回屋去了。
此时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凑了过来。
“老卢,我要找蓝雾,她在哪儿?”
“来晚啦!我都数不清有多少个来找蓝雾的了!”
“那我等她。”
“你可别等,今晚上指定是没戏了,听我一句劝,换一个吧!要我说,跟谁都一样……”
那人面露失望,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眼看嘴里的肥肉跑了,老卢头本想追过去,突然意识到杨森荣还在身边,赶紧满脸堆笑地小跑过来,杨森荣跟大家介绍道:
“苏先生,同学们,他是集园的管理员老卢,老卢,他们是西南联大的老师和同学,我带他们来这里逛一圈,这位是苏汝江先生。”
老卢一听,面露诧异:
“苏先生好,学生们好,你们一看就是文化人,何苦到我们这个地方……”
杨森荣咳了一声,狠狠瞪了卢老头一眼,卢老头立马截住了话头,认真地介绍起集园的基本情况来。
一行人来到巷右楼头的管理员办公室,根据老卢头的介绍,联大师生们得知,集园采用传统的“票牌”制,老卢头展示了集园内所有妓女的牌子,牌子用黄铜制成,正面刻着妓女的花名,背面刻着妓女的身价。由管理员统一售票、售牌,客人可以买“茶围票”跟妓女喝茶调笑打茶围,也可以购买“夜度票”挑合意的妓女宿夜,还可以购买“出局票”,把妓女带出园门陪酒吃宵夜,但妓女回到集园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夜十二点,到时集园里所有的妓女都要接受点名。老卢头还跟卖好一般,特别跟杨森荣强调,集园会定期为妓女进行体检,一旦有妓女染上花柳病,则马上停止接客,接受治疗。“茶围票”、“夜度票”和“出局票”均由客人向集园管理员购买,妓女只保留票据,每月到账房处结算一次。茶围费集园抽三成,七成归妓女,出局费集园全部征收,夜度费则全归妓女。
老卢头口若悬河地讲解完集园的情况之后,用袖子擦去一脑门子汗,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骇的喊叫:
“快来人啊,有人跳井啦!”
老卢头顾不上杨森荣和联大师生了,踉跄着冲出屋去,众人也跟着他跑了出去。那口井在集园的西北角,此时井口已经围了一圈人,大都是些年纪偏大、长相不佳没有客人的妓女,老卢头一边朝井边跑一边大喊:
“谁……谁跳井了?谁?”
刚刚那个扭腰揽客的妓女赶忙凑过来,抢在所有人之前说道:
“就是新来的那个,还没开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