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扬单膝跪在寝殿内。
皇帝身穿浅紫带灰色的道袍,头上挽了一个道髻,挽发的簪子正是吴扬送他和皇后的白玉簪。
他手里拿着一柄麈尾,只穿着白布袜的双脚在寝殿里来来回回走动。
忽然,皇帝停步,弯腰用麈尾在吴扬头上敲了一记。
“你呀你!朕不是让你去海州练兵嘛,你还跟张去为过不去干嘛?”
“不是臣跟张都知过不去,是张都知无故殴打臣的属下,臣晚去一步他就将人打死了!臣还没离开临安呢,他就敢这样对待臣的属下,臣要是不替他们出头,臣去了海州怎么练兵?谁会听臣的话?臣的胆子就是属下的胆子,臣要是怂了,属下还不怂一窝?
再说了,臣要是遭人笑话那就是丢陛下的脸,臣的胆子归根结底都是陛下给的,臣不能退,不能怂!”
皇帝用麈尾指着吴扬,气笑了:“朕才说一句,你就有这么多话等着。说起来倒是朕错怪你委屈你了!”
吴扬早已想得明白,今日若不当着皇帝的面将他和张去为之间的矛盾摊开,来日他去了海州还不知道张去为会在皇帝面前给他上多少黑料。
再说,张去为在他还没有离开临安之时来这么一出,明摆着就是试探,也有示威之意,他今日不出头,来日白羽他们还不知道要遭受什么罪过!
一个连自己心腹手下都护不住的人,还指望收复海州那班桀骜不驯的海盗?
做梦!
“臣不委屈!臣是担忧陛下,臣去了海州,谁替陛下看着临安?臣走之前总得替陛下将祸患都消弭咯——”
“高全可是朕钦赐的‘积善之家’,你就是这样替朕消弭祸患的?”
吴扬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身子,跪得太久,身子都有些僵了。
“滚起来罢!好好说话,不许赌气!”
吴扬明白皇帝这是不许他给张去为上黑料,他谢恩站起,停了一会儿,说道:“高全是金国细作,臣早已知道,本来是要拿他下狱,是王伴伴说他集万民之力替陛下修感恩亭,是好事,对陛下有利无弊。既然对陛下有利,臣自然不抓他,反而还处处帮着他成事。可他是金国细作这事改不了,臣听范掌印说过‘一日为密谍,终身为密谍’,谁知道这颗毒瘤什么时候会溃烂流血,危害大宋,殃及陛下?臣因此才命白羽带人死死看住他!”
“张去为说了,高全一心要去淮南屯田,他离开临安自然危害不到朕。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他这二十几年在临安不也好好的?只要他不作恶,朕就当不知道,你也别再为难他!”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白羽喊破了高全是临安暴乱罪魁祸首的事,可他一心只想遮掩过去,这个天下不管死多少人,只要不危害自身,眼前这位皇帝大概都能原谅。
吴扬低垂着眼睛,静静听皇帝把话说完,他恭敬地抱拳告退。
“陛下的教诲臣都记下了,陛下保重身体,微臣告退!”
吴扬一直维持着抱拳躬身的姿态,慢慢向殿门退去。
眼看他就要退到殿门口,只要一个转身就能走出寝殿,皇帝忽然出声:“回来!”
“微臣恭聆陛下教诲!”
皇帝盯着吴扬低垂的脑袋看了半晌,叹笑道:“朕不过说你两句,你还跟朕赌气了——”
“微臣没有赌气,微臣明日就去海州了,不再管高全的事,更不敢为难张都知。”他小声嘟囔道,“张都知不为难臣,臣就谢天谢地了!”
“你放心,你的手下朕会让李南风帮你看着,不会叫人为难他们。你此去海州一切都要重头开始,你需持重些,莫要任性妄为。”皇帝苦口婆心地说道,“你此去花钱的地方甚多,朕让户部拨了一部分,又从私库凑了一些,给你十万两雪花银,你明日卯时就要启程,来不及带走,朕让你那个亲卫姚广亲自给你解了去,省得层层提留,到你手中十亭剩不下五亭!”
说话间,皇帝表露出对他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吴扬身在皇城司对此见怪不怪,若是身边没有皇帝的眼线,他岂敢将宫闱重地,身家性命相托付?
没想到张去为闹了一场,却给自己带来天大的好处,吴扬大喜:“谢陛下!”
大宋惯例,给付的官员薪水或者军资,并非全是银钱,而是一小半银钱,一大半以丝绢等物冲抵。
每每朝廷大量支付官饷或者拨付军资的关口,也是商人闻风而动的时候。朝廷下发的丝绢等物是以市价计算,商人反手购进,最多按市价六成。也就是说,你领到价值一千两的丝绢等实物薪水,最多只能换来六百两银子。
不过转手的功夫,你的薪水就缩水了几成。
这还是年景好的时候,遇上丝绢滞销,商人能给出四成的价格已经算不错,再差一点,这些实物薪水砸在低层官吏或者士卒手中也是有的。
吴扬离开后,皇帝随口吩咐道:“张去为可还在?让他来见朕。”
不消片刻,张去为被人抬到寝殿门口,他头上包着纱布,一条腿上了夹板,从椅子上挣扎着站起,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地挪进寝殿。
“奴才张去为给陛下请安!”
“免了。给张都知搬张凳子来。”
皇帝坐在龙床上,见张去为一头的汗,痛得眉眼都离了位,训斥的话一时说不出口。
“你看看你,这是何苦来?你没事去招惹他做什么,往日也没见你们有甚过节!”
“奴才,奴才不是跟小吴大人过不去。实在是那白羽太讨厌!高全已经向奴才诉了几回苦,说皇城司的人盯他盯得紧,好些原本要跟他去屯田的人最后都打了退堂鼓!他这么做分明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奴才气不过,这才下了重手,总得让他们知道,皇权不可藐视,陛下的威严不可触犯!”
赵构皱眉听他说完,轻声呵斥道:“行了!朕知道你忠心,可白羽是他的人,他对朕的忠心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么做必有缘故,先前他也跟朕解释明白了,这事到此为止,你日后不可再为难他的属下!”
张去为还想分辨几句,赵构不耐烦地挥手道:“朕看你伤得不轻,让太医院给你好好瞧瞧,别落下残疾,伤好了,继续好生当差!”
眼看自己今日这顿打不但白受了,日后也难以找回场子,张去为岂肯甘心?
他一咬牙,又说出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