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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禾去得隔壁,果然见得桌上摆了不少吃食,虽是路边顺道买的,却也算得上丰富,除却主食,另有些不怕放串了味的配菜,可能考虑到她喜欢配汤,偏那汤汤水水的凉了不好热,特还单独买了竹熟水饮子。

她坐下取了碗筷,拨出一部分饭食简单吃了,嘴巴虽然在咀嚼,却无心去尝味道。

谢处耘虽然伤得不算重,毕竟伤口在腿上,如果不照料好了,很容易留下后遗症。

那些个杂役虽然是领了差使过来的,可是平日里一向都只在衙门或是小公厅里头跑腿,少做这样的事情,难免有些手脚笨拙,给他们来照看,实在不太好,自己还是多抽些时间过来看看,能搭得上手,就看顾一回。

毕竟那谢二哥从前嘴巴说话不太好听,最近却是好多了,况且其实心地并不差,对自己也照顾良多。

一人坐在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并无旁人来吵吵,沈念禾坐着坐着,难免思绪起伏起来。

她想过了谢处耘,忍不住又想起自己。

朝廷给复,同意宣州修造圩田,那按着计划用不得两个月就能把所有首尾收拾好。

届时自己要怎么办?

今次修造圩田,可以说大功全在裴继安身上,以他的才干,郭保吉但凡有点脑子,就不会把人放过了。宫中虽然态度不明,可既然肯同意,就说明对裴家已经不复从前提防,这裴三哥想要重新出头,看来是不用三年五载,最多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

那她还要在此处住着吗?

沈念禾恰才来到此地的时候,还给自己谋划过出路,想着一要去挖出前世家中的藏金藏银,多多攒存,去京城寻个地方住下,不要留在此地耽搁裴家一家人。

可过了大半载,不知不觉之间,她早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整个人都被养出了满身的惰性,平日里只想做自己感兴趣的,连多走两步路都懒,有时候甚至挑个料子都觉得费劲,得了公使库的银钱,裴三哥给的零用,都堆在房中不曾动过,数都懒得去数。

她许久没有想过将来要怎么做,也没有考虑过几时当去京城买宅子,又当要想什么法子去多赚钱,睁眼开始一天,闭眼结束一天,时光如同流水一般,不知不觉之间就把她推着往前走了很远。

忙于做事情的时候并不觉得,此时略得闲下来,沈念禾一下子就有了一种悚然而惊的感觉。

她捏着手里的筷子,忽然就想起自己从前无意间听得赵、李两个账房说的话。

“裴官人年纪虽然不大,行事却周全得很,我看他养那沈姑娘的架势,又像是养妹妹,又像是养媳妇,还像是养女儿,养了这样久还没养出个头来,我都看着帮他急。”

“你知道什么,左右是自己兜里的,养来养去,又跑不脱,有什么好急的?你且看眼下叫那沈姑娘出得去外头,依我看,过不得两日就又要跑回来——这样好一个人,天下哪里找去?”

当时那裴三哥已是同她说了想法,表过两回心意,沈念禾就有些听不得这样的话,虽然入了耳朵,却下意识地叫自己不去多想。

眼下不知为何,那时两人说话的音调同那调笑的意味,倒是莫名其妙地在她脑子里又浮了出来。

她原本还是嗤之以鼻的——这世间谁又少不了谁了?纵然最开始会有些不惯,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能适应。

可眼下拿着竹筒喝那熟水饮子,又吃着照自己口味买的饭食,沈念禾却有些茫然起来。

她性子肖父,比不得母亲果断干脆,做事情也缺少规划,更无明确的目的性,从前还被弟弟笑话过像个大钟似的,敲一敲就响一下,不敲就安安静静的,连动都懒得动。

从前懒得动还不要紧,此时她懒得动久了,简直同陷入了沼泽当中一般,只是这沼泽便同温泉水似的,泡得她浑身懒洋洋的,一点力气都不想使。

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这般由着性子泡了,小心把人家水都污了。

可情感上,又实在舍不得走。

是真的舒服,熏得人发暖。

她一面吃,一面想,正出神间,忽听得有人推门进来,抬头一看,原是裴继安,便放下筷子,起身问道:“谢二哥醒了吗?”

裴继安摇了摇头,回道:“方才醒了一会,又睡了,正好婶娘到了,叫我过来吃点东西。”

沈念禾这才惊觉裴继安还没吃饭,一时也有些歉疚,忙取了碗筷过来给他盛饭,又道:“三哥方才怎么不说?早知道你也没吃,我吃一点就过去替你,白耽搁这样久——你饿不饿的?”

如果放在往常,裴继安十次有十次都会说不饿,可这一回不知为何,他却半日没有说话,只默默寻了张沈念禾的椅子,袖手坐了下来,等她给自己拿碗筷,又等她给自己盛饭。

等到饭碗都摆到他面前了,裴继安也不伸手去拿,只抬头看着沈念禾,过了好半晌,复才问道:“今日那库房里头砖木那样高,你爬上爬下的,可有伤到哪一处?”

沈念禾笑道:“我又不是七八十岁的老人,爬那一点地方,哪里就至于伤到了?”

又问道:“谢二哥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摔得下来?”

裴继安顿了顿,道:“他点料的时候不小心,谁知被木料勾了鞋子同衣衫。”

他口中回着话,心里却是莫名的有些酸溜溜的。

自己关心处耘之外,也一样关心她。

可自进得屋子以来她拢共才说四句话,其中有两句都是问“谢二哥”的。

虽说谢处耘受了伤,确实应当多问一问,可那伤说起来也不算特别重,自己从前出去跑商的时候,曾经从船上摔得进河里,又被箱子砸了胳膊同腿,伤得比这还厉害许多,还不是咬牙撑着继续做事?

怎的当时就不能叫她看见,也来关心一回?

白瞎了那一回伤!

这想法虽只是一闪而过,可等到醒得过来,已是叫他自觉丢脸极了,也不敢多想,忙把那念头抛在脑后。

沈念禾没有多想,因听得郑氏来了,便把自己手中的碗筷放下,起身道:“不晓得婶娘吃了没吃,我去替她过来。”

裴继安心中更不舒服了,开口拦道:“婶娘吃了才来的——你才吃多少,我看食盒里东西都没怎么动,等吃好了再去看,人又跑不掉。”

口中说着,心里越发觉得谢处耘伤得实在不好。

他另取了一双筷子给沈念禾搛了几样菜,道:“养了这许久才养出来的肉,再这样三顿两顿胡乱吃的,当真掉得没了,你哪里再生出来?”

沈念禾只好老实坐下吃饭。

她一边吃,裴继安一边给她添菜,又道:“我已是叫人去寻个边上的屋子,婶娘方才搬了些细软过来,今晚先一起住在此处,明日再搬过去,你且忍一忍,等过了这一阵子再回家。”

沈念禾想了想,道:“也不用一齐都住在外头,等谢二哥好些了我同婶娘就能平挪回家,三哥这一处忙得很,实在不行,铺了褥子在小公厅里头住着更便宜,我每日回家把衣衫带回去,又带些饭食过来。”

她全是从事情本身考虑,只觉得这样处置最为合宜,省了许多麻烦不说,也能叫这裴三哥轻松许多。

然而莫名其妙的,沈念禾话一出口,就觉得对面人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起来。

裴继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得出去,方才皱着眉道:“你一个人来来回回的,我放不下心,此事将来再说罢。”

又给她的杯子里添了一点竹熟水饮子。

他不光自己吃饭,还不住照应沈念禾吃饭。

平日里沈念禾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自之前去了荆山下的小衙署开始,两人就时常一起吃饭,饭时那裴三哥一向都会给她搛菜盛饭,因他动作十分自然,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叫她半点也没有留意。

可今日才想到那赵、李两个账房的话,此时再来看,沈念禾却是莫名地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好似确实照顾得有些过了头。

她有一点想避让,便把碗挪开了,另举箸给裴继安也搛了一筷子菜,笑道:“三哥自己也吃,不用管我。”

裴继安从善如流,立时把她夹进自己碗里的菜搛了,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等到食物咽尽,却是给她回了一筷子菜,道:“这个好吃。”

他声音低低的,眼睛里头含着笑,嘴角也上扬着,仿佛心情重新变得很不错的一般,还微笑地看着沈念禾,轻声道:“看来还是在外头吃饭好。”

这话中若有所指,虽未明说,却做足了暗示。

明明只简简单单一句,也没有什么暧昧的意思,可十分奇怪的,沈念禾就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

她不敢多留,三口两口吃完饭,连忙道:“我去看看谢二哥!”

急急往外走了。

剩得裴继安一人坐在屋子里,面上的笑意却是慢慢收了起来。

***

隔间里头,郑氏见得谢处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忍不住垂着泪同他道:“这是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么忽然从那样高的地方掉下来!实在遭罪!”

那谢处耘正醒着,整个人的状态好似已经恢复了几分,还知道安慰她道:“一错脚就跌下去了,谁又猜得到这个?大夫同三哥都看过了,说是最多两三个月就能全好,腿脚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又道:“这实在不算什么,之前我听得秦大哥说,三哥去明州跑商,路上也受过一回伤,整个人半幅身子全是血,结果只躺了一天,把药一擦,伤处拿纱布一收,立时就又做事去了,比起三哥当日,我这实在不算什么!”

郑氏啼笑皆非,把眼泪一擦,道:“这怎么能一样,你毕竟年纪小,你三哥……”

她说到这一处,忽然想到裴继安去明州跑商时好似比此时的谢处耘还小,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只好住了嘴,又拧了帕子给谢处耘擦脸,问道:“你伤成这样,还是要同你娘说一声,我一会叫人给她送信过去……”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看着谢处耘。

郑氏只以为这小孩必定要生气,已是想了许多话打算来劝,可奇怪的是,听得她这般说,谢处耘却是难得地没有发脾气,而是沉默了一会,复才讥诮似的笑了笑,忽的伸手身上的腰带扯了下来,递了过去,道:“也不必说什么,只把这个给她就是。”

送根腰带给廖容娘,这行事实在没头没脑的,郑氏便道:“你这小孩子脾气,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要作怪!”

正巧这时沈念禾从隔间过得来,见两人在说话,又见谢处耘半靠在床榻上,很有几分精神的样子,一时也有些惊喜,笑道:“谢二哥醒了?”

又转向郑氏道:“婶娘去吃点东西罢?再去换身衣衫,你跑了这一路,怕是晚上吃的不够,肚子要饿。”

郑氏急急忙忙来得此处,肚子虽然不饿,确实出了一身的汗,便也不拒绝,很快走了。

沈念禾就走到谢处耘床榻边上坐下,就着方才郑氏打的水给他拧湿帕子,却是忽然听得那谢处耘道:“今日……多谢你了。”

声音里头带着两分别扭。

沈念禾把那湿帕拧得半干,口中则是道:“那砖瓦料堆得太高,下回再遇得这样的,谢二哥千万要小心些。”

谢处耘原本的脸是朝着外头,此时见沈念禾进来了,替了郑氏的位子,却是把头半侧去了里边,也不等沈念禾把帕子展开,就伸出手去接,道:“我自己来罢。”

沈念禾本也没想过给他亲手擦,昏迷时是无法可选,此时倒是有些不妥当了,便爽快把那帕子递了过去。

谢处耘接过帕子,也不着急擦脸,仍旧把头侧着,瓮声瓮气地道:“你坐下,不要站着。”

他只有一张脸好看,此时头发乱得很,脸上也憔悴极了,不想叫她见到这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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