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好了,白云,我的傻儿子。你只要不去招惹那个闻暮雨,以后不光是毛氏的产业……白家的一切也全都会是你的。”
白婉柔一双美目闪动着锐利的光辉,那种过于凌厉以至于令人感到冷酷而贪婪的目光刺得白云心底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忽然感觉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狠狠地抓紧了自己的肩膀,抓得自己肩膀生疼的女人是谁。
“妈,我——”
“听好了,白家人口虽多,但那些一文不名的私生子、连户口册都上不了的玩意儿充其量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所有的一切我都和你奶奶打点好了,剩下的只要你别自毁长城!白云,男子汉大丈夫!你应该清楚孰轻孰重!”
白婉柔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在白云的身上,有种火辣辣的疼。白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握着白婉柔的手腕想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拽下来。
“……可您说的那些人,您口中的那些垫脚石和您我一样都流着爷爷的血。他们也是白家人……我们都是一家人啊。”
白云苦笑,喉咙里发出几个气音,可笑声始终没能从嘴巴里出来。
白婉柔潮红的脸上冷然一片。寒意在她的眼中扩散,她说话的语气却比先前平稳了不知几倍:“我可从来没把那些低三下四的东西生出来的下三滥当亲人。”
白云再次想笑,这次却是连勾起嘴角都做不到了。
他不明白看起来和家人相处的还算恭敬谦和的生母怎么能在背后这么说自己的亲人,又怎么会觉得自己天生比别人高上几等?再说如今都是什么时代了,为什么母亲还会觉得一个家里的孩子有“嫡”“庶”之分?私生子也不是自己选择作为私生子出生的,何必要用这种他人控制不了的身世问题去贬低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呢?
最重要的是,他的母亲,他的生母居然对自己的儿子威逼利诱……!那是不是在母亲的心中,自己就是一个会为“利”之一字所动摇的宵小之辈?又或者母亲根本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要顾忌自己的感受,只是满脑子都是白家、满脑子都是白家的家产才会连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
——白云赌自己的生母两者兼有。
白云觉得冷,很冷。冷得犹如三九天里被推入表层结冰的湖水之中。冷意从脚底到大腿,从指尖到喉咙,从胸口到鼻子,最后终于将他整个人淹没。
“……您不愿意告诉我闻家的事情就算了。”
夹杂着寒意的凛冽声音是白婉柔从未听到过的另一种声音。白云冷然的脸上已然没有了表情。
“您也不必为我的前程铺路,因为无论是白家还是毛氏,我都不想要。”
“你!”
啪——!!
看着母亲原本激动的脸逐渐地从震惊错愕转为恐惧不安,那些恐惧不安又转化为强烈的愤怒,白云站在那里,结结实实地挨了白婉柔一个耳光。
怒极的白婉柔愣愣地看着儿子那张被自己打歪了的脸,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
她和从小就在国外长大的白云一向算不上亲昵亲近,母子关系倒也是不差。白云长到这么大她都没有动过白云一根指头,今天却是破了例。
白云又扶了白婉柔一把,让白婉柔坐定到了旋转楼梯上。接着他便扔下白婉柔,一言不发地下了楼梯,往门外走去。
——父亲和母亲都不告诉他事实,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事实了吗?
不,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可以告诉自己事实的。因为自己已经知道自己手上有确实能威胁那人的东西。
老人家睡得早,白家的主母林宜家也一样。只是这天的夜里,她是被孙子的一个电话给吵醒的。一向乖巧的孙子在电话里只说了现在就在来见她的路上,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林宜家却是明白,孙子肯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对自己说。
“——您要是也像我父母那样不愿意把真相告诉我,那么白家还是请您老人家自己继承吧。”
白云眼神灼灼地盯着自己的奶奶,神情之中即有白老爷子年轻时常有的傲慢,也有白婉柔年幼时的逞强。林宜家望着高出自己许多的孙子,心中复杂但又有些释然。
她的孙儿还是那个倔强的孙儿,骨子里的天真单纯和追根究底并没有减少过一分。哪怕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商人讨价还价的那一套,本质上却并没有任何的改变。
“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林宜家心中暗叹:真相?什么才是真相?什么才算是真相?人站的角度不同,人做事的态度不同,人看到的真相便也都只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的真相。一个人所认为的“真相”未必就是其他人所认可的“真相”。所谓真相,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您不必对我说这些。您知道兜圈子打太极对我来说是没用的。”
白云终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字里行间透出些心浮气躁来。林宜家心中又是一声叹息,只得坐下来将当年的首尾娓娓道来。
听完奶奶的叙述,白云面无表情了许久。他一时间缓不过神来,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装了几座大钟。这些大钟都在各自嗡嗡鸣响,震得自己头痛欲裂。
“可、可我从来不知道还发生过这些……”
林宜家笑笑,给脸色不佳的孙子倒了杯热茶:“你那会儿还小。又被我和你爷爷带到了国外去。……本来带你去国外也是为了不让你知道这些事情,受这些事情的波及。”
“可——”
白云只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因为他压根就找不到可以用来继续自己辩驳的话语。
“孩子,你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这些事情不是你的错。”
林宜家到底是吃的盐比白云吃的饭多,一眼就看出了孙子的所思所想。她用保养得宜但仍是有了不少皱纹的手按了按白云的肩头,对白云道:“你不必自责。”
听到奶奶这么说,白云心中更是五味陈杂。他微一苦笑,近乎自言自语般吐出一句:“……可暮雨这么多年来都独自一个人背负着这些……”
“……”
林宜家双目幽深,眼底涌动着若有似无的微光——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有些一往而深究竟从何而来无人能知,有些一往而深能至何处也无人能晓。
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孙儿会爱上闻家的那姑娘,或许也是他命中应有此劫数。只愿……只愿那闻家的姑娘对孙儿是有真情,而非全是假意吧。
“……所以我先头就问你了,‘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握着暖得有些烫手的茶杯,白云先是抬起头来怔了一下。额发下一双清亮的眼睛中略带迷惘。两秒之后,就在林宜家和孙子对视着、以为孙子会就此退却的时候,白云却突然笑了。
“我能去找暮雨。”
大约是因为除去了心魔,这个时候的白云眼睛很亮。就像小时候林宜家带他到山顶上看初生的太阳时,他的双眸里倒映出璀璨的朝霞时一般。
也像孙儿完成满意的大作后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地将那幅作品寄给青年画家选拔评委会的时候。
“我要告诉暮雨,无论我们的父辈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我们不该被这些往事纠缠的动弹不得。”
那个时候的白云笃定自己定能得奖。即便不是金奖、银奖、铜奖,也会是优秀奖。最不济也该有鼓励奖的水准。周围的人也一致赞同。可是——
无论投几次,白云的画都没有得过一次奖。
因为,毛氏和白家早就用钱买通了各种评委会。白云的画连被送到评委们面前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雪藏了起来。而那幅第一次投递就被评委们定为银奖,却被白、毛两家压下的《日出》则永远地失去了它本应得到的荣耀。
“……不过也算是多亏了这次的事情。我终于、终于确定自己对暮雨……是什么感情了。”
望着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鼻子笑起来的孙子,林宜家眼底一涩,只觉得热泪就要在眼眶里打转。
——为了让白家和毛家后继有人,他们硬是亲手摧毁了那个“画家白云”。
“谢谢您,奶奶。”
没有注意到林宜家在古董台灯昏黄的光晕里神色有异。白云说着就和林宜家告别。
他急着去找闻暮雨。他急着和闻暮雨再一次好好的面对面。他急着想告诉闻暮雨那些先前不敢确定、只能噎在心底的话。
他很急。
“……”
望着孙子远去的背影,林宜家整个人都陷入了灯光照不到的暗影之中。
——她可爱的孙子、单纯的孙子永远不知道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奶奶为他做了多少。
不是别人,一个能力不强的白忆萧又为什么能这么消息灵通上蹿下跳地找白云的麻烦?已经到了同室操戈的这个份上,为什么毛氏两兄弟到了今日也只有白云这么一个共同的继承人?明明知道自己的继承人只会有白云一个,毛氏兄弟又为何同室操戈,内斗不止?
真相?什么才是真相?什么才算是真相?
……所谓真相,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