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明伸手抹了一把脸上,随即一抖,日光下,红色的液体晶亮,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
他此刻手中提的是一把厚背砍刀,自己原本顺手的三尖两刃刀早已砍翻了刃口,不知丢到了哪里去了。
做为第一轮登上滩涂的领军校尉,手下五百人,如今已不足五十了。在他原本的心目中,这个没人的荒地,所谓的登陆,不过就是带兵上来,安营扎寨而已。
但是,先是身后传来的命令,令他派出斥候哨探,而后便是半山腰忽然杀出的伏兵,让他原先的念头彻底成为了空想。
这片滩涂并不大,除了方圆数十丈的一块略微向上倾斜的沙地外,再往上,便是嶙峋山石和稀疏的树木。
若单以兵力排开,只能最多允许两千人展开而已。对方此刻又是居高临下,第一轮的碰撞,便让青州方面吃了个小亏。
晏明恼的眼珠子都红了。他打从当日归降以来,随着皇叔东征西讨,大小数十战,何曾被人打成这样?从来都是大伙儿压着对方打,虽然地势上自家很有些吃亏,但像今日这般硬茬子,还真是头回遇上。
他不知道后面跟上来的兄弟部队如何了,放眼看去,只见整个滩涂全是翻翻滚滚杀成一团的两方士卒。鼓声号声回荡在海山之上,合着远处隐隐的海潮之声,他只觉胸中血气激涌,分明有些发酸的臂膀,竟然又在生出无限的力量。
大吼一声,上前一步将一个挺枪冲来的士卒砍翻,眼瞅着对方扭曲着面孔,双手捂住脖子,一路歪着身子滚下去,他却看也不再看一眼,大刀一领,径自往另一处杀来的几个士卒冲去。
眼前的面孔上明显有着惧怕的表情,晏明面现狞笑,他知道自己的长相。当年在村中时,那时老娘还活着,想要给他说房婆娘,可对方来看亲的人,只见了他一面,就吓的手脚乱颤的跑了。
打那以后,他打死也不肯去见什么说亲的了。大丈夫当立马横刀,自沙场上夺取泼天功业。有了功业,何愁没有婆娘?便算自个儿再怎么丑,届时就算强抢一个,又有哪个敢看轻了自个儿?
打那时起,他不再以自己长相为耻,反而颇为自豪自己的长相。因着这幅凶相,战场之上,不知吓破过多少敌人的胆,也让他因此立下无数军功。
“呀——吼!”
大喝声中,手中大刀轮成半圆,斜斜兜起一个弧形,手中一连串的碰撞脆响,随即一空。脸上有**辣的水滴溅飞,凭着感觉,他知道,那是敌人的血。
前方人影晃动,一拨倒下,又一拨冲了下来,似乎无穷无尽。他挺起大刀,再踏上一步,举刀,大吼,斜劈,敌人倒下。再举刀,大吼,斜劈,血水飞溅…….
左臂处忽然有些异样感觉,双手握刀的力气有些松懈,低头看去,却见一杆长枪的枪尖,已然刺入左臂上贲起的肌肉之中。
持枪的兵卒脸上,有着恐惧和兴奋混杂的神色,只是两手却在不可自抑的抖着。
这是个没胆子的新手,不过也算个幸运的,竟然乱戳,戳中了自己。晏明心中判断着,面上却露出不屑的神色。
身子向后微退,将那枪尖猛然抽出,两手挺刀再进,刀锋如轮,噗的声响中,那个幸运的小子终结了他的幸运,大瞪着惊恐的眼,一颗头颅直直飞向半空。
腔子里的血水飞溅而起,如雾气喷薄,晏明一手驻刀,一手抹了把脸,咧开大嘴想笑,胸口处却忽然一疼。
微微一怔,低头看去,一截明晃晃的枪头透出,上面尚自带着丝丝血水,蜿蜒着,在锋亮的枪头表面,形成了诡异的形状,迅即向两边退去,化作一滴滴血水滴下。
我被刺中了!
在他想着同时,身子一震,踉跄向前扑去,透胸而出的枪头抽离了胸口,浑身的力气似乎霎时间便从那处向外涌去,一阵疼痛涌上。
“啊——”
他大叫一声,手中大刀舞动如车轮,嚯嚯两声,已是瞬间劈翻两个想要占便宜的士卒,眼前一阵模糊,他努力喘息着,以刀驻地。
“好汉子!”耳边有赞叹声响起。他抬头看去,一个身披锁子甲的将军挥枪挑飞自己一个亲兵,目光却望向自己,满脸的赞赏之色。
就是他刺伤了自己!晏明心头满是狂怒。他要剁碎了这杂种!他竟敢伤了自己,他心中怒喝着。
眼前越来越模糊,脚下踉跄两步,本想要大喝一声挥刀的,却只变成了喉咙深处的一声嗬嗬怪响,噗通,随着两耳中忽然消失的声音,就那么面朝下的扑倒在地。
好累!
他模糊的意识中想着,杀了多久了?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不能退,下面这块地儿太小,要是退了,后面就上不来人。上不来人,主公怎么去捉袁术?
主公待自己极亲厚,有时候,就像是自己死去的老娘那样。天冷了,会嘱咐自己多穿点。“你小子,亮膘呢?等受寒了,有他妈你受的,滚,去多穿件衣裳…….”
晏明想笑,主公那时说话哪有个主公样?倒像是个多年的朋友,半笑着,还作势欲踢的。每每那个时候,大伙儿总是笑的很开心,然后轰然散去。
记得那个时候,好像漫天的寒风都没什么威力了一般,心中暖暖的。那时候,晏明就想,要为主公做些什么,再多做些什么。
他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多,嗯,是太少,少到没法儿报答主公对自己的那种亲情。
晏明记得自己家里很穷,真的是穷在深山无人知的地步。记忆中,老爹早死,这辈子,除了后来也死去的老娘,再没人像主公那样对自己亲厚的笑,亲厚的骂着自己,赶着自己去加件衣服。
所以,他总想多做些事儿,这一次的登陆抢滩,他第一个抢到了位置。跟他一直搭档的潘凤也被他挤到了后面,他记得那厮当时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可是,这上面竟然有埋伏。不过,不怕,有埋伏咱打垮他!跟着主公这些年来,见过多少阵仗啊,哪次不是被主公带着自己和众兄弟,将对方打的屁滚尿流的?
百万黄巾怎么样?西凉反贼怎么样?以至于后面那么强大的董卓又怎么样?还不都是被主公打趴下了?跟着主公,帮着主公打那些不开眼的!真爽!
可是,自己为什么现在那么想睡?好困啊,或许是打了太久了吧。嗯,是啊,好久。这上面得埋伏着五六千人吧,娘的,这帮烂人,五六千人藏在半山腰,仗着地利,想要暗算主公。
杀!杀!杀!杀光他们!
晏明呐喊着,想要再要站起身来,再站起来为主公而战,为那个笑骂着他去加价寒衣的主公而战。
但是,黑暗就那么忽然降临了,当他感到好像身体里最后一丝暖意也褪去了的时候,黑暗降临了。
主公,我这就去加件衣服去,等我回来,再来杀这帮贼子…….
靠近半山腰的一处小树下,晏明丑陋的面上,挂着憨厚的笑容,趴伏在地,静静的,停止了最后一丝抽动……….
越来越多的青州军冲上了滩涂,随着所占的滩涂面积的慢慢增大,两边的战事愈发白热化起来。
狭小的战场,决定了战事的惨烈。尹大目一条胳膊已经断了,头皮也被削去了半边,此刻如同厉鬼一般,披头散发的,半身浴血,手中的长枪早已不见,只有一把满是锯齿的断刀仍在挥舞着,斜斜依着一块山石,如同机械般的,下意识的抵挡着青州军疯狂的冲击。
这场大战,没有人想到过会如此惨烈。两边军卒丢下的尸首,层层叠叠的,翻滚到岸边堆聚着,惊涛拍岸,激起的水滴散着暗红,如黑夜中绽放的红花,透着晦涩,别样的动人心魄。
刘璋面上微微抽搐着,如同钉子般立在船头,袁术这是真要拼命了。
也是,自己突兀的杀到他眼皮子底下,他便想逃,也要时间。这个时间,必须用人命来换取。不管是对方士兵的,还是自己这一方的。
海面上,陆陆续续的艨艟终是渐渐开阔起来,送完士卒的舟轲急速的向后退去,为楼船和大型战船让开位置。
船头微微晃动了下,在略微调整了风帆后,船体两侧伸出的浆橹同时摇动起来,侧着水线,往内港靠进去。
“弩炮准备——”
“床弩准备——”
“长弓手上前——”
无数的喊声,在传令兵的一声接一声的嘶喊声中响了起来。楼船和大型战船,在终于等到将海面让出航道后,缓缓的进入攻击位置。
嘎吱吱——,令人牙齿发酸的拉弦声中,带着点燃了火头的弩炮油火罐,长达数丈的大型三弓床弩,还有最前排的长弓手,俱皆进入射程,在一声“放”的喝令中,空中忽然一暗,腾出无数亮光,带着曼妙的弧度,咻咻的往半山腰后方射去。
胸前***了十余支长矛的尹大目,两眼没有一丝光彩,仰头向天的身子,被牢牢的钉在大石上,身下,暗黑色的血汇集成一汪水畦。不时的,吧嗒一声,还有没有流尽的血水,在经过艰难的积攒后,慢慢滴落,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声响。
做为一个武将,他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他用生命在这小小的一片滩涂上,拖住了敌人的大军近半天的时间。
山间哔哔碌碌的林火,在青州兵的努力下,渐渐扑熄,只余无数黑烟不绝升起,将这一片原本宁静的海滩,笼的如同世界末日。
刘璋单腿跪地,两手托着晏明的尸首,仰首向天的脸上,任泪水恣意横流。
打从自己起事以来,这是他麾下第一个死于战场的大将。这片小小的滩涂之战,竟然就这么夺去他一员骁将的生命。
看着晏明那面上最后挂着的笑容,刘璋只觉的心瓣如同捏在掌中,一抽一抽的,有着让他窒息的感觉。
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已磨砺的心如铁石,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就见惯了生死之事,他本来以为自己绝不会因为战场上的诀别而流泪……
但是这一刻,当他看到晏明的微笑,他却是怎么也忍不住那种悸动,就那么的半跪着,双手捧着晏明的尸首,潸然而泪下。
缓缓站起来,刘璋抱着晏明的尸身,仰首向天,静静的迎风而立。晏明身子软软的,原本昂藏的汉子,是那么铁一般的脊梁,此刻再没了半分支撑,四肢无力的垂下。
海风吹过,满头乱发蓬起。众青州军寂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望着那个伟岸的身影,这一刻,如龙之陨落的悲凉,便深深的刺入了他们的灵魂。
“CAO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是谁唱起了国殇?
悲怆的苍凉在海风中。
惊涛拍岸,
浪翻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