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把苏婵带了回去,在向太子妃告辞时,她什么话也没说,太子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表情讪讪的。
在苏家三姐妹离开后不久,景阳长公主在梅林里说的话传遍整个太子府,先是在女宾区被传了一圈,接着又飘到了男客那里,太子府上下因为这则惊天的消息震惊不已。相信明天以后,这则消息的传播范围会更广。
梁琦在和苏婵对谈过后,因为虚弱的身体受不住激烈的精神刺激,几度恍惚,太子妃急忙命人将她送回静安王府。
梁敕对苏婵是梁琦的女儿这件事很吃惊,梁琦丢失女儿时,他和梁敖已经十几岁了,当时梁琦的生母夏太妃因为这件事闹得很凶,夏太妃天天去找薛贵妃哭诉,一来二去,梁敕和梁敖大概也知道了。再后来更严重的事被爆出来,父皇碍于皇家颜面全力压制,彻底断了丑闻的传播路径,让这件事被彻底封存下来,那时候因为各种原因,梁敕和梁敖分别通过自己的耳目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因为都是内宅的家事,又涉及皇室丑闻,两个人听听也就算了。
而梁故他们年纪稍微小一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还在努力念书,一点都不知道并不奇怪。
梁喜的眼里写满了震惊,双手托腮,在哥哥们的脸上看来看去,惊诧地问:
“苏家三姐姐是景阳姑母的女儿?景阳姑母还有女儿?”
梁敕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梁故和梁敞也没有说话。
梁喜见他们不理她,不高兴地噘起嘴巴。
“既然是景阳姑母亲口认下的,应该不会有错。”梁故这时候突然开口,顿了顿,呵地笑了,他怪里怪气地说了句,“这个苏家,当真是了不得,之前还以为他们家只是普通庶民却运气好,没想到家里还藏了一颗蒙尘的宝珠。景阳姑母的女儿,肯定不是静安王的,那就是南平伯的了。”他嗤笑了声,“难怪二哥巴巴的要纳一个假小子做侧妃,二哥比咱们的眼睛都毒呢,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一颗亮闪闪的明珠。”
“七哥你干吗阴阳怪气的,你想要你也可以去娶啊,你连个正妃都没有,说不定把正妃的位置往上一抬,人家就欢喜地嫁给你了!”梁喜皮笑肉不笑地说。
梁故绷着一张脸,瞪了她一眼。
梁敕皱眉,沉声训斥:“你两个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不成体统!”
梁喜扁了扁嘴,把头扭到一边去,继续喝茶。
梁故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闭了嘴,也没跟她抬杠。
梁敕瞥了梁敞一眼,这小子在知道苏婵是梁琦的女儿之后,只是愣了一下,却没有其他人的惊讶,看来他和梁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也难怪梁敖突然想要纳苏婵做侧妃,他当时还惊讶梁敖那小子是哪根筋搭错了,原来是因为这个,原来是他看中了静安王府。
梁敕嗤地笑了,他摇了摇头。
生辰宴在诡异的气氛中继续。
戌时,为太子妃专门举行的焰火表演开始。
五颜六色的火球腾空而起,重叠在一起,色彩斑斓,闪闪发光,嘭的炸开之后,又变成了一颗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夜幕之上,到最后渐渐变成了一道道星河瀑布,慢慢地坠落下来,那画面极美。
宾客们开始因为灿烂的烟花兴奋欢呼,女眷们全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太子妃,太子殿下对太子妃深情而呵护,能被丈夫这样疼爱,是所有女子的梦想。
白薷含着笑,态度温和地应对着各种艳羡和奉承,她抬起头,悄悄地望了一眼后方建在假山最高处的观景亭,再次低下头时,她的笑容变得沉重起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嫂嫂你没事吧?”梁喜捏着她的手问。
白薷回过神来,安慰地冲着她笑笑,拍了拍她的手,将她的肩膀搂紧,复又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灿烂的烟花,心里面沉甸甸的。
梁喜觉得今天的太子妃很不对劲,她用狐疑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
假山的凉亭上。
梁敕、梁故、梁敞对坐着。
本来梁敖也应该在场,可他提前回去了,不过这并不要紧,梁敖今天也不是主要角色。
整个下午,他们梁家的兄妹几个一直在这座亭子里喝酒,虽然这并不奇怪,但太子妃的生辰,又有那么多宾客光临,只有他们几个围成小圈子喝酒总觉得有点怪异,这种事本可以找一天私下里来做的。
而真正让他们狐疑起来的是,晚宴结束后,梁故和梁敞又被梁敕招到亭子里来了,梁喜要跟,却被梁敕给打发了。梁喜是最年幼的妹妹,梁敕一直很疼她,不管她想干什么梁敕都答应,刚刚梁敕居然拒绝了梁喜,并且把她丢给太子妃照顾,这让梁故和梁敞觉得很奇怪。
梁敕一直不说话,梁故和梁敞开始感觉到不安,二人各怀心思,沉默了一阵,梁故先开口,讪笑着问:
“太子哥,你……”
梁敕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与此同时,梁敕的贴身侍卫张礼顺着石阶快步走上来,走到梁敕身旁,对着他耳语几句。
梁故和梁敞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们,直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二人莫名的有些紧张。
梁敕听完张礼的回报,站起身,淡淡地撂下一句:
“你们两个跟我来。”
他向假山下面走去。
“太子哥,去哪儿?”梁敞站起来,询问。
梁敕没有回答。
梁故和梁敞无奈,只得跟着他往下走。
三人纵马出了太子府,离开梁都城,向城外的水师衙门飞驰去,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太子府的百名亲兵。
路上梁故和梁敞也问过,可梁敕什么都不说,他们也没有办法,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来到水师衙门,这时候梁故的心里觉察出一丝不妙,他顿住脚步。
走在前面的梁敕回过头来,跟在梁敕身后的梁敞亦看过去,梁敞敏锐地觉察到梁敕和梁故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可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心里也有点惴惴不安。
“阿故,走吧。”梁敕对梁故淡声说,听不出喜怒。
后面,太子府的亲兵已经涌了过来,他们始终跟在主子身后,梁故停下脚步,他们没有得到命令却不会停下脚步,眼看着就要被撞上,梁故被迫迈开步子,向前走。
三人来到水师衙门专用的港口,两艘让梁故倍感熟悉的大船被军船押着,正停泊在码头上。
黑夜里的港口,太子府的精兵把守森严,高大的帆船,诡谲的气氛,这里和先前热烈喧闹的太子府完全是两个世界。
水师衙门的提督和副督带领一干要员被禁兵押着,齐刷刷地跪在港口前,深低着头,垂头丧气。
被灯笼照得恍如白昼的港口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在这一刻,梁故的心跳停住了,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仍旧在向前行走,跟在梁敕身后,可是他的头脑中却没有一点他此刻还在行走的意识,他全身僵硬,连思考能力都僵住了。
身为皇子,他们这些人与太子发生冲突在所难免,每个人也都在等待着冲突的最成熟时机,他们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这冲突真的发生在眼前,太快了,完全措手不及,他连防备都没有。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子会选在太子妃生辰整个梁都都为这场宴会热闹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对自己下手。
梁敕率先登上帆船,侍卫张俭迎上来,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那些孩子呢?”梁敕轻声问他。
“回殿下,全部在底舱。”张俭低声回答。
后跟上来的梁敞听了他们的对话,愣了一下。梁敕已经跟着张俭往底舱走,梁敞连忙跟上去,一行人先后来到帆船的底舱舱门,张俭揭开舱门,一道木楼梯映入眼帘,潮湿和*的气味扑鼻。
张俭犹豫了一下,回头,用劝说的语气对梁敕道:
“殿下,这里面气味很不好。”
梁敕不语,接过他手里的灯笼,顺着木楼梯走下去。
梁敞和梁故跟着走下去。
楼梯很高,初始黑暗,等走到底舱下面,稀疏的灯光里,他们看到的是一片宽阔的空间。这是整个船底的大小,中间没有隔断,这么大的地方,一眼都不容易望到头的地方,本来应该很宽敞,可是就是在这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孩子。从五六岁的幼童到十来岁的少年,衣衫褴褛,了无生气,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堆坐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这已经不是绝望而是超过了绝望,这么多孩子,甚至没有一个哭泣,他们紧紧地抱住自己,用力地抱着,就像用假死求生存的小兽,只有在外人经过他们面前时,他们的眼睛里才会闪现出一丝戒备和警惕。
梁敞以为底舱里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多孩子,他一下子联想到了最近震动梁都的幼童拐卖案,眼前巨大数量的孩童让他震惊,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望向梁故。
梁敕正望着梁故,冷冷地望着他,这些孩子的惨状出乎梁敕的预料,震撼着他的心,他怒不可遏。
“殿下,经计算,这艘船里共有孩童二百人,另外那艘船一共发现孩童一百二十人,大部分都是来自南部十省,另外卑职等还在船上查获了大量的丝绸、瓷器、茶叶、香料、珠宝、药材,还有铜钱。”
梁敕点了点头,在那些破衣烂衫的孩子身上看了一眼,沉声吩咐道:
“等下把他们都带出去,先让郎中瞧一瞧是否染了疾病,再问明住家地址和父母姓名,登记造册,按家乡区分,尽快把这些孩子送回到父母手里。”
“是。”张俭肃声应了句。
梁敕转身,顺着木梯走出底舱,来到顶层的一间舱室里。
梁故木然跟在后面,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皇家里只有父皇、瑞王和太子手头有属于自己的私军,便是连领军能力出众的梁敖和梁敏,他们的亲信军队分别属于皇上和瑞王。这一回他是跑不掉了,只看梁敕能查明白多少,不过以梁敕缜密的性子,没有完全的证据他是不会把他带到这儿来的,也就是说,他今天栽在这儿了。
舱室里,薛明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陪着他一块跪着的还有妆已经哭花了的薛明珠,梁敕的侍卫对她还算客气,只缚住了双手。
看见梁敕进来,薛明珠立刻调转了方向,大声哭问道: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们为什么要绑我哥哥?太子哥哥,你快让他们放开我哥哥!”
梁敕没有理她,他看了薛明一眼,薛明脸色灰败,颓废地跪在地上。薛明是个聪明的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他完了。
薛明的经商能力没话说,梁故之所以看中他,也是因为他出众的商业手段。然而他唯一的失败就失败在他有一个蠢货妹妹,如果他能早点离开他的妹妹,他前途无量,只可惜他那个蠢货妹妹让他一并变得愚蠢起来。
梁敕命人将嚎啕大哭的薛明珠带下去,从桌上的一摞蓝皮账本里拿出几册,转身,扔在梁故面前,淡淡地道:
“这些是从你府里抄出来的,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吗?”
他们一声不响的查抄了安王府,而他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般。
梁故觉得讽刺,他嗤笑了一声,抬起头来,对着梁敕冷笑道:
“你不是都已经查明了,又何必再问,我认就是了。”
梁敕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低声问:
“在你的心中,一点愧疚都不曾有?”
“我为何要愧疚?父皇封锁海关本来就是错的,通商贸易,怎么可能因为朝廷的原因强制禁止!”梁故直视他的眼,厉声说,语气坚定,浩气凛然。
梁敕哧地笑了,他用手重重地推在梁故的额头上,眼里充满了愤怒,冷声道:
“对科西国闭关,是因为岳梁国和科西国早晚会有一战,为积存军力,为防范细作,暂时闭关。通商贸易?呵!阿故啊阿故,你今天若售卖的只是商货,我还能原谅你,可铜钱是怎么回事?科西国盛产白银,铜料产量却低,你用岳梁国的铜币去科西国换取大量的白银再回来换取铜币再去换取白银,减少国内的铜币数量,苦了使用铜币的百姓,你自己却赚个盆满钵满,这就是你的通商贸易?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岳梁国的皇子,居然参与贩卖本国幼童去科西国做奴隶!”
科西国有大量矿产,同时种植业和制造业也很发达,可是科西国人口稀少,劳动力昂贵,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合法的奴隶在科西国非常抢手,买来关起来没日没夜的干活,给少量的食物,不用支付薪酬。黑暗的市场兴旺了人口贩卖业,从前没有海禁时,就有贸易商人非法拐带孩童前往科西国贩卖,之后造成的海禁导致科西国的奴隶市场需求更加旺盛,购买奴隶的价钱比从前高出数倍,这让从没注意过这项德行低劣的生意的梁故起了兴趣,这次的行船是他第三次,第三次就栽在了梁敕手里。
梁故无话可说。
梁敕松开了他的额头,倒退半步,他冷冷地看着他平静的脸,然后扬起手,狠狠地甩了梁故一巴掌!
梁故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脸颊上一片青紫,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接下来,你该去对父皇解释了。”梁敕淡淡地说。
两个身材魁梧的侍卫上前,直接将梁故押了下去,同时被带走的还有薛明。
舱室内只剩下梁敕和梁敞两个人,梁敕负着手,仰起头,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梁敞望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在太子身上感受到属于王者的气息,不是霸道狂狷,而是坚定凛然的浩浩正气。
一直以来梁敕都是温和软弱的人,可是今天,他干脆地处置了七哥,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毫不留情。还有刚刚的那一巴掌,梁故低着头没有看到,梁敞却清楚地看到了太子哥眼里浓浓的失望,太子哥大概没想到七哥居然会丧尽天良去贩卖幼童。
“阿敞,”梁敕沉默了一阵,突然开口,表情严肃地对他说,“兄弟之间,做什么都好说,可若像你七哥那样,把好不容易才兴旺起来的岳梁国一点一点的拖垮,这项罪,罪无可恕。”
梁敞的心里咯噔一声,他看着他,默了片刻,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去,应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