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仁堂后院西侧是一间面积很大的制药堂,阿依刚走到门口,一股浓浓的药味便冲面扑来,呛人得差一点让她窒息。她站在门口向里望去,只见芳怜和几个药师并数个药童正在紧张地配药,十几个药童里她唯一认得的只有蹲在地上卖力捣药的当归。
“啊,解颐!”趁擦汗的工夫当归抬头扭扭脖子,一眼看见她,惊讶地叫了声。
声音惊动了其他人,大家全都向门外望去,这让突然变成“焦点”的阿依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干活,今天的定额是五十盒丸剂,一百包散剂,六十盒膏滋,二十瓶药酒,做不完你们都别给我吃饭!”芳怜厉声呵斥药童。
药童们浑身一凛,响亮地答了句“是”,急忙低头研药的研药,煎煮的煎煮。几名药师的年纪分别在四五六旬,见状呵呵一笑,颇为无奈地轻声说:
“芳怜总是这么严厉!”
“新人,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进来!”芳怜说话的语调并不高,却很响亮,常常带着令人胆颤的威严。
“是。”阿依应声,忙走进去。
中药除了需要煎煮的汤药,还包括许多成药,主要分为丸剂、散剂、膏滋、药酒、膏药和丹药,丹药并不被广泛应用,前面的五种则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药品类型。其中丸剂应用最为广泛,大概分为蜜丸、水丸、水蜜丸、蜡丸、糊丸五种。制药堂便是制作这些成品药剂的地方,芳怜则是这些药剂的制造者。
芳怜站在阿依面前,她的身量比普通男子还要高,这对矮小的阿依来说具有很大的震慑力。她直挺挺地站在芳怜面前,仰头看着她。
芳怜抱胸,冷冷地盯了她一会儿,说:“即使你是被东家推荐来的,这里也不会有人对你格外关照,进了这药堂就要守药堂的规矩,否则就给我出去,懂了吗?”
“是。”阿依仰着头,乖乖地应答。每当进入一个新地方都会被老人儿立规矩,就好比犯人新入狱都会吃一百个杀威棒,这种惯例她还是懂得的。
“当归,你来教她研药。”
当归答应一声,起身走过来,芳怜便不再说话,扭过头继续配药。
阿依跟当归来到角落里,这里的药童分为研药和煎药两组,每个人都有要完成的份额,并互不干预。即使熟识,也不可能受到特殊照顾,更何况能当上药童都是聪明的,要领只讲授一遍,当归就去做自己的事了。
阿依原本并没把研药这种工作放在心上,对于芳怜的安排她有些不甘心,觉得芳怜或许是因为她是被秦泊南推荐来的,所以才对她如此苛刻。事实上她连制药这份工作都不想做,她明明是想做大夫问诊看病的,现在却泡在药堂里出卖体力不停地捣药,像这种用药杵研碎草药的工作,是个人都能做吧。
她有些没有干劲。
芳怜瞥了她一眼,皱了皱眉。
阿依圆满地完成了新药的研磨,用大钵装好,端给药师,回来时看了一眼挂在绳上的单子,来到西边的药柜前寻找蝉蜕。一柜子的黑漆瓦罐,她抱起一只打开来,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瞬间头皮发麻,罐子里居然是密密麻麻一罐子地龙,粉红肥长,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酒味。
她吓得下意识松了手。
啪嚓!
瓦罐摔得粉碎,一罐子地龙散落在地上,足有几百条,还有两条落在脚面上,她像被烫了似的拼命跳脚,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芳怜眸光一沉。
阿依好不容易甩开脚上的地龙,努力平息凌乱的心跳,人们的注视让她耳根子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低声说:
“抱歉!”却仍不敢去捡地上的地龙。
当归赶过来默默地捡拾,一个七八岁的娃娃脸小童也来帮忙,阿依连忙道谢,娃娃脸腼腆地笑笑。
芳怜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责备,阿依舒了一口气。骚乱总算平息下来,研药工作继续进行。这时她发现,她将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对于新手来说,没有任何一件工作是容易的,即使是卖力气的工作。
生地、熟地,枸杞、玄参、*、没药、杏仁这些体积不大,杂质或油脂却颇多的药材想要手工磨成粉异常困难,她这下终于知道了。
一下午,她做的全是这种艰难的工作,即使努力研磨几个时辰,也无法让所有药材完全成为粉末,而她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解颐!”芳怜忽然厉声喝道。
阿依反应了半天才记起那是自己的名字,忙跳起来走过去。
“这就是你研的药?”芳怜发怒的脸色十分可怕,手捻着一撮粉末,里面赫然出现一截未被研磨的根须,“你在瞧不起制药吗,你以为只要随便用药杵捣两下和了水就可以拿来吃?你把制药当什么?你把要吃这些药来治病的人又当什么?你以为你是被东家选来的,所以比所有人都聪明,所以瞧不起制药师?别太自以为是了,连药都研不好的人还想从医,你连呆在百仁堂的资格都没有!”
“我并没有……”阿依耳根子发烫,芳怜的话就像刺穿隐秘当众剥光她的衣服一般,让她十分难堪,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们,她想辩解。
“滚出去!”芳怜厉喝。
阿依的眼眸倏地瞠大,心脏重重一沉,仿佛被拧了一把。
“滚出去!药堂不需要三心两意的人!”她怒声说。
阿依从没受过这样的训斥,她并不是没有受过斥责,以前如家常便饭的打骂她都受了,可芳怜的话却像是剖开了她心底最隐秘的部分,将之公之于众,并给那里重重一击,让她觉得狼狈、难堪又羞辱。她恼火又惭愧,像只斗败的公鸡呆呆地坐在后院的长廊上发愣。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温煦如暖泉的清澈嗓音传来。
阿依微怔,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秦泊南那张如沐春风的笑颜。
她深深地埋下头,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