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站了两息,大步走过去,接过茶碗,一气将半盏茶灌进去,薄荷的清凉芬芳平息了胃里的翻江倒海,她长长松了口气,觉得脑袋发晕。
“你是怎么进来的?”秦泊南问。
“我在游廊上看见你一个人进来就跟过来了,在上边本来想拿那本金色的书看,却拿不出来,不小心往里面一推,门就开了。”阿依觉得他的表情太镇定了,如果忽略满室的腐气药味,他们现在就像是在小花园里聊天一样。
“难为你能避开院子里那些毒草。”秦泊南觉得她的表情才叫镇定,既没吐出来也没尖叫昏倒。
“我好歹也读过医书,曼陀罗、夹竹桃还是认识的。”阿依觉得他们在停尸房里这样平静的聊天实在太诡异了。
“我可没有小瞧你的意思,看到这样的画面竟然既没尖叫也没吐出来,就连我第一次进来也只是呆了两息时间就跑出去了,你比我想象得要更适合做大夫。”秦泊南带着欣赏笑吟吟地说。
阿依努力束住自己的目光别往石床上瞧,顿了顿,凝重地问:
“先生,石床上的那个……”
“一个是从刑部大狱买来的,一个是原来百仁堂的病人。”秦泊南放下茶壶,面容平静地走到石床前,背着手静静地观察着那具女尸,“这位大娘子患了胃部恶肿,婆家不肯医治把她赶出门,她在百仁堂住了一年多,答应等过世后给做我恶肿的研究对象。”
阿依背对着石床站立,努力加强心理建设,她也算习医之人,读过许多医书,说实话单凭文字描述的确不够,有时她也会想人的脏腑究竟什么样子,具体在身体里是怎么分布的,这算是医者的渴望探索之心,但冷不防这样一幅血腥画面展现在眼前,她还是受不了。
“你还好吧?”他含笑问。
阿依努力平静心情,笔直地立了半晌,鼓足勇气猛地转身,步履坚定地来到石床前去观察因为恶肿辞世的年轻妇人。
秦泊南讶然扬眉,他只是逗逗她,她只要当个普通的大夫能够准确地把脉开药就行了,把尸体剖开研究病灶这种事是深奥血腥又违背伦理的,他并不打算把她往这条道上领,没想到她竟有这种胆量。望着她紧绷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定,他忽然有种刮目相看之感,再一次觉得这丫头身为女子实在可惜了。
阿依并没有看清胃在哪里,因为入目的脏腑上竟长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肉瘤,有的干瘪有的仍旧饱满,红得发紫发黑,串串连结成一片,冲击着视觉,简直比看千万只红蚂蚁聚在一起蠕动还要头皮发麻。她只看了一眼就脸色惨白地奔到墙根,扶着墙捂住嘴唇努力抑制干呕。
刷白的脸让秦泊南心中不忍,有些后悔没早点把她带出去,抚着她的背轻声说:
“好了好了,别勉强自己,出去吧。”说着握上她的手,莞尔一笑,“手都冰凉了。”他拉着她想带她出去,却拉不动,狐疑地回头,却见她整个人已化作一尊惨白的石像,笔直地呆滞着,唯有两条腿在裙下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又是怜惜又是好笑,走过去打横抱起她,将已经走不动的阿依顺着石梯抱上去,回到书房,顺手转动机括关闭暗门。
阿依被放在墙角的罗汉榻上,依旧全身发软提不起半点力气,秦泊南泡了一杯安神的酸枣茶,坐在她身旁递给她。她没有接,因为手在抖不听使唤。也不敢说话,因为一张口必会大吐特吐。
秦泊南哭笑不得,掀开茶盖吹了吹,送到她唇边柔声说:“喝一口就好了。”
阿依酝酿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不会吐出来,才张嘴啜了一口,微酸的味道熨烫过颤抖的胃,她好受了些。秦泊南歉意地道:
“我该早点让你出来的,因为你一直镇定我就忘了你还是个小姑娘,不该让你看那些的。这里是我祖父建的,对外保密,这里的书籍有一大半也是祖父根据那样的研究写成的,你既进来了,这里的书我可以让你看,但下面再也不要进去了。”
“先生!”阿依忽然握住他的手,身体仍因为恐惧绷得笔直,他能感受到她的手抖得厉害,这触感让他觉得异样,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扭过头,用一双坚定的眼神望着他,说,“想习医的人说对人体不好奇是假的,只是没想到会是那样一种画面。我觉得把尸体剖开用来研究疾病是一种很……很难被接受的行为,但我也读过不少医书看过许多医案,我知道即使最有名的大夫也有许多病是不能治的,但这样的病或许在深入了解过后就能找到治疗的办法。先生你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即使老老东家过世后,你依然会在深更半夜来到这里继续研究吧?我虽是女子,但并不想只是因为这样就去纵容自己当个半调子,医者靠医术说话,如果女子的身份不能被接受,我就用医术让世人接受。我会努力克服心里的障碍,所以先生,教我吧?”
秦泊南惊讶地望着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自少年英才时站在了医者的顶峰开始。她坚定的话执着的眼神就像是一粒灼热的火种,点燃他心底早已逐渐沉寂的热烈。那双泛着坚毅光芒的黑眸直直地射入心底,一如当年的自己,固执、倔强、炽烈、不服输。心中忽然百感交集,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大手抚上她乌黑的发,勾着唇角异常柔和地望着她,温声说:
“真没想到……不过如果是你,也许可以做到吧……”
他说着让她不理解的话。
阿依张口想问,不知为何却一直下意识闭紧嘴巴。
这一夜,她最终还是留在书房里,因为秦泊南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再进入石室,她只能呆在地面看了一宿的手抄本,却也受益匪浅。
地下石室。
秦泊南站在香樟木柜前,手拿一本绸缎为面却古旧发黄的精装书籍,静静地摩挲着扉页上烫金的五个大字《黄粱医经(下)》,目光深沉。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表情肃穆地将书籍重新放回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