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屋子里的人皆被沈雯的吐血画面吓傻了,没有人听到阿依在说什么,全都傻傻地站在原地,唬白了脸,哭的哭,哆嗦的哆嗦。
阿依火冒三丈,一面从怀里取出针囊抽出银针,厉声喝道:
“都愣着干什么?快把孩子带出去,拿柏叶三钱,炮干姜二钱,艾叶二钱,浓煎取汁端过来!快去!”
还是朱嬷嬷先反应过来,一叠声地吩咐丫鬟赶紧把莹姐儿和巧姐儿带出去,这血腥的场面的确不适合这么小的孩子在旁观看。如意擦干眼泪狂奔出门去准备药材煎药,自上次的难产风波后,常宁伯府在成国公府的督促下准备了许多药材以防万一,现在的东跨院药材是最不缺的。
然而莹姐儿和巧姐儿却不愿意离开,但又恐惧自己太过接近会让娘亲更危险,被丫鬟领着,想走又不想走,口里轻声唤娘只是干哭。朱嬷嬷于心不忍,过去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才使她们相信自己的娘亲有解颐姐姐在一定会没事,抹着眼泪惶恐又怀着一丝希望地离开了东屋。
阿依可没有她们那么乐观,她的心里在打鼓,沈雯的吐血量太严重,而她竟然还来不及弄清楚她吐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手捻银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平息内心的忐忑,丫鬟坐在床上帮她托住沈雯,她肃穆着一张小脸,手起针落,以足阳明、足太阴经为主,主穴足三里、公孙、膈俞、内关,足三里、公孙以补法,膈俞、内关为泻法,其他配穴则以虚补实泻法为主,用艾柱重灸隐白穴。
针法流畅,行云流水,轻重缓急,不差分毫。她来来回回地施针灸穴,一遍又一遍,即使手腕用力过度手指早已麻痹,依旧没有停手。她自问已经用尽全力了。然而沈雯仍旧大口吐血不止。
阿依开始觉得心慌,然而现在她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反反复复地在沈雯的穴道上施以重针,间息以手探脉,脉沉细涩,脉两寸微,关尺沉弱,她感觉到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沈雯极有可能是胃部出血。
沈雯的胃一直不好,这一点阿依在以往的诊治中早就得知了。也进行过详细的医嘱。沈雯是个很听话的病人,平日里亦饮食清淡,没有不良的习惯,就算是平日里胃的确有些小毛病,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展成忽然就吐血这么严重。
究竟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阿依百思不得其解。面色也变得越发凝重。
柏叶汤煎好后,如意火急火燎地端进来。
柏叶汤是医书上记载的对胃出血最最有效的汤药,温通胃阳,消瘀止血。针灸似乎一点效果也没有,阿依现在把所有希望全部寄托在这碗汤药上,希望沈雯喝下去至少吐血不会再这样严重。
接过药碗,抬起沈雯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喂她喝进去。沈雯的神智半昏半醒,一双干涩的眸子只能微微张开一点,她早就无法再说话了,已经被鲜血染红的身体没有半点力气,虚弱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会过去另一个世界一样。
然而她用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望着阿依时的眼神阿依却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求生的眼神。一种热切地期盼着她能拯救她,一种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她想要努力活下去的灼热眼神。
眸光明明已经灰蒙蒙如蒙上一层尘埃,然而阿依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炽热。
“夫人,别怕。把药喝了,把这药喝下去就能好一点了。”她的眼神让阿依的心变得极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胸腔堵住了,她喘不过气来,连指尖都是冰冷的,她柔声安慰着她。
沈雯用满怀希望百般央求的眼神望了她一眼,她仍旧在向外不由自主地吐着鲜血,却勉强扎挣着抻直了脖子,努力将递到嘴边的汤药喝进去。
苦涩的药汁混合着鲜血,她用尽了所以力气,终于将一碗汤药全部喝进去。
阿依之前担心她吐血厉害会喝不进去药,眼看着她这样努力,终于将一碗柏叶汤没有半点浪费地喝进去,提在嗓子眼里的那颗大石头终于稍稍地落下去一些。
她轻柔地将沈雯的身体缓缓放下,令她的身体保持侧卧,取头低脚高位,并在脚部用枕头垫高,与床面形成细微的角度,再令她的头偏向一侧。因为失血量过大,这样做会有利于下肢的血液回流至心脏,保证头脑的充足血供,并且避免了血液被吸入气管以引起窒息。
服下柏叶汤后的沈雯身体似乎渐渐安稳下来,内出血也好像已经没有先前那样仿佛潮涌般可怕了,汤药似乎开始见效。
阿依欣喜若狂,然而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半分,生怕会因为自己一时的得意忘形惹来天神的不快,让沈雯再次陷入危险中。她频频用柏叶汤为沈雯止血,并辅助以针灸和推拿的手法努力使她的病体被调整到最努力的状态。她笔直地坐在床边,一直在努力着,即使浑身酸麻大汗淋漓仿佛整个身体都不再是自己的,她也完全没有在意,因为沈雯亦在努力着。她紧握沈雯的手,像当初沈雯难产大出血时一样,她在用那副越来越沙哑的嗓子一刻不停地鼓励着沈雯。
朱嬷嬷和如意立在一旁,见此情景又是心酸又是感慨,难过得直掉泪。
柏叶汤已经喝下了第三碗,阿依深感欣慰,然而就在这时,就在她转身将药碗递给如意,嘱咐她再去准备一碗时,身后,只听噗地一声轻响,沈雯瘦弱纤细的身子猛烈地向后一弓,一大口鲜血再次喷了出来,直接喷在了床里头那雪白的墙壁上!
白色的墙,鲜红的血,如万点梅花散落在皑皑白雪里,刺目地恐怖,令人全身发凉!
阿依的脸刷地白了,呆若木鸡地坐在床前!
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明明心里烦躁很不爽快,却努力在压抑的抱怨声:
“怎么又病了,三天两头地病着。弄得我连回趟娘家看出戏都不能消停,摊上这样的儿媳妇我这个婆婆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说着重新扬高声调,冲着门高声喝道,“如意。大奶奶又是怎么了,请了大夫没有?”
钱夫人才走进来,就被屋子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唬了一跳,心中觉得有些不妙,胆战心惊地来到里屋,头脑一片空白,走到床前,待看清浑身是血还在不停呕血的沈雯,脸刷地白了,恐慌得妈呀一声尖叫。带着哭腔拍着大腿高声道:
“我的菩萨啊,这又是怎么说,我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说着,一边往外边跑一边慌慌张张地吩咐道,“来人。快来人,去把老爷找回来!把大爷找回来!快去把这城里的名医都找来!快去!快去!”说到最后她几乎是用吼的吼出来的,若是沈雯在他们府里出了事,那成国公府还不一定要给他们府怎么穿小鞋呢!
钱夫人一露脸,整个东跨院似乎在瞬间便热闹起来,失踪的丫鬟婆子全回来了,开始乱七八糟地执行命令。任钱夫人喊破了嗓子,却怎么也整齐不起来。钱夫人到最后也不管了,大步踏进来,一把揪住正在给沈雯施针的阿依,狰狞着泛着油汗的胖脸,指着床上面色惨白。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沈雯,尖厉地道:
“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把她给我救活了,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常宁伯府饶不了你!”
阿依现在已经顾不上气愤了。她一把甩开钱夫人的手,继续为沈雯针灸,并口述药方加大剂量。
钱夫人亦没有工夫气恼她的态度,心里又急又怕,再也不敢看一眼血人儿一般的沈雯,大步走出正房。
很快,城中的各个名医陆续到来,都是同业又都住帝都,有相识的大夫在看到阿依在作为主治医亦束手无措时,直接说了句“治不了,另请高明”就走了,更稳妥的老人在诊了病人又看了阿依的药方问清所灸的穴位后,亦摇摇头,背起药箱离去。那没有听过阿依名字的,在听说她一个小姑娘居然是主治医时百般轻蔑。阿依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若是他们能够治愈沈雯,她才不管自己会不会被抢走功劳或是少了一项资本炫耀,她只要沈雯活着就好。
然而蔑视她的那些人,他们亦无能为力。
最后兰荣来了,在看过沈雯的病情与所有的方子之后,连药箱都没有开,对着神情惨淡的阿依淡淡说了句:
“该做的你都做了,你已经尽力了。”
阿依的心霎时封冷成冰。
钱夫人一听连兰荣都治不了欲哭无泪,惊慌失措了一阵,换了衣服出门去托人找御医,此时已经夜幕降临。
阿依不想放弃,尽管所有大夫都说不行,可她还是不肯离开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在脑子里几乎将百仁堂所有关于胃出血的医案全部翻找出来,用尽了一切方法去试,然而血仍旧止不住!
御医终于来了,紧随其后的还有在院子里大喊大叫骂骂咧咧的钱万才,钱万才是喝着酒被找回来的,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也在院子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然而却半点没有想要进屋的念头。
御医同样摇头离去,沈雯的血越吐越少,她的气息也越来越苍白。
阿依还在拼命地尝试想救她,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她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却流不出眼泪。
朱嬷嬷将莹姐儿、巧姐儿、福姐儿带了进来,以她的年纪不会像如意那样感情用事,她觉得大奶奶已经不好了。
接近子时,一直昏迷的沈雯忽然苏醒过来,紧紧地捏了捏阿依的手,脸上发红,双眸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明亮。
阿依微怔,不明白心里是喜是悲,望着她呆呆地唤了声:“夫人……”
沈雯紧紧地捏着她的手,仿佛要用光今生的最后一点力气,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阿依,咬紧牙关:
“谢谢……”她勉力地说了声。
阿依的脑子嗡地一声,整颗心脏都被这两个字震得发颤,呆若木鸡!
沈雯合了一回眼,又睁开瞧了一瞧自己的三个女儿,艰难地喘息了几下,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念道:
“朱妈妈,如意,姐儿……”声音戛然而止!
阿依望着她仿佛一口气忽然卡住,脖子微微向上挺了挺,紧接着瞳孔倏地放大!
子时整,常宁伯府大奶奶沈雯因内出血过量去世,享年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