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光辉犹如一条透明的面纱,静静地张开在大地上。
咕咕——呱,咕咕——呱!
墨砚烦躁地翻了个身。
咕咕——呱,咕咕——呱!
墨砚黑着脸再次翻了个身。
咕咕——呱,咕咕——呱!
墨砚掀开身上的羊毛被,霍地从床上坐起来,瞪了一眼放在角落里那只通了气孔的小箱子,里面是两对绿眼蟾蜍。他回过头火大地看着还歪在床上的阿依,那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眨啊眨,仿佛很无辜似的。
“你那四只青蛙,拿到外面去!”他头大地命令。
“晚上太冷了,把它们放出去会冻死的。”阿依一本正经地说,顿了顿,认真地纠正,“再说墨大人,那不是青蛙,那是蟾蜍,也就是蛤蟆。”
“让它们别再叫了,否则我就把它们变成烤蛤蟆!”墨砚阴恻恻地警告。
“它们又不听我的,再说蟾蜍本来就喜欢在晚上叫,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坐马车所以太高兴了,等习惯了就不叫了,墨大人你就忍忍么,绿眼蟾蜍有毒,可不能烤来吃。”
墨砚看着她,她的理直气壮竟然让他无言以对,头大地坐了一会儿,复又重重地躺下,没好气地说:
“你就不能喜欢点姑娘家喜欢的东西,一个姑娘家养什么不好偏要养一条蛇还养了四只蛤蟆。”
“小赤又不是我想养的。它是自己跟着我出来的。至于绿眼蟾蜍,墨大人,你不要小看了它。它可不是一般的蛤蟆,我能不能配制出让全身麻痹的麻醉药,还有持续时间非常长效的止痛药,全靠它的蟾酥了。我已经有了些眉目,先不说麻醉药,若是强效止痛药能配制出来,一定能减轻很多人的病痛。”
墨砚即使不看她也知道她此时的双眸必是亮闪闪的。顿了顿,哼了一声:
“若你真的配制出来。就需要大量的蟾酥,你还打算在帝都养绿眼蟾蜍么?”
“当然,蟾蜍繁殖很快的,只要好好养。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养一屋子绿眼蟾蜍。其实我本来还希望小赤能够带一个媳妇回来,那样就可以生很多很多的蛇蛋,可惜那个山洞里没有小赤的媳妇。”
正围着暖炉懒洋洋盘成一团的小赤闻言,抬起头碧绿的眼睛一瞪:你把蛇爷当成什么了?配种的种蛇?!
墨砚自动在脑海里幻想了一下满屋子大红色的蛇在爬,满屋子的癞蛤蟆在叫,头皮发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语地说:
“你的爱好还真特别,秦泊南虽说也好钻研医术。却没像你这样,你到底是怎么被他教出来的?!”
阿依没说话。
墨砚话一出口心里也有些不自在,他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忽然多出了一个毛病。那就是他总是会在她面前提起秦泊南,借此来试探她的反应。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试探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然而每次话说出口,他又会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后悔。
阿依沉默了片刻,轻声回了句:“先生他也养蛇的,不然你以为蛇胆川贝散是从哪里来的。”
墨砚背对着她卧着。阿依则平卧在床上,和衣蜷缩在锦被里。双眸炯炯地盯着马车的棚顶。
“等过了年你就要及笄了吧。”沉默了良久,墨砚忽然轻轻地开口问。
“嗯?嗯!”阿依慢半拍地应了两声,也听不出来她是在认真听他的话还是在心不在焉。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生辰?不知道。”
“不知道?”墨砚一愣。
“我从记事起就和人牙子一起生活了,人牙子怎么可能会给我过生辰,倒了那么多次手,估计连人牙子也不知道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今年十四岁?”墨砚狐疑地问。
“我猜的。”阿依干脆地回答。
墨砚心跳微顿,竟涌起了些许类似于怜惜的东西,静默了半晌,淡淡地问:
“待及笄之后,你又有什么打算?”
阿依微怔,不解地反问:“打算?什么打算?”
墨砚皱了皱眉,又一次觉得她有点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胡乱聪明,顿了顿,耐下性子道:
“内宅里的规矩,女子及笄过后就要论婚嫁了,你现在虽说在百仁堂做大夫,但你的卖身契还在秦泊南手里吧,丫鬟的婚事不外乎是三种,一种是给主子做通房,一种是许给府里的小厮,一种是赎身以后自行婚嫁,你、想选择哪一个?”
阿依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马车棚顶。
墨砚等了半天没得到她的回答,自己的心里先有些急促,微蹙眉,顿了顿,故作沉稳高傲地淡淡道:
“我给你赎身吧。”
阿依微怔,墨砚却自认为这个主意很妙地继续说:
“反正你医术也不差,又算是小有名气,就算不在百仁堂坐堂了,也一定有很多医馆想要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帮你开一家医馆也不是不可以。”
阿依愣了愣,她有点不太明白墨砚的用意,尤其是那句他要给她开一家医馆,刑部侍郎难道要改行经营医馆吗,这也太奇怪了,却听墨砚又问:
“当初秦泊南是花多少钱买下你的?”
“没有用钱。”
“什么?”
“是我自己白卖给先生的,我对先生说只要先生肯收留我,我可以不要钱。那时候大冬天又没有地方去,能有一个好人收留我供我吃住就不错了。”
说到底还不都是墨大人的错,自从遇见了墨大人以后,除了重逢了先生,剩下的没有半件好事,她有时候觉得说不定她上辈子欠墨大人的,所以这辈子碰见他时才那么倒霉。
她以为墨砚会借机嘲笑她两句,墨砚却没有,这让她很惊奇。
墨砚又怎么会不知道她那时候的艰难,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蒙冤入狱,数九寒冬,流放千里,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一度以为她会死在路上,当时他的心里只是觉得有些惋惜,现在却深深地感觉懊悔。当初要是直接将她带回来也就没有后面那些事了,当初若是他将她带回来,现在她依恋的人也许就换成了是他。
“墨大人,”阿依忽然轻轻道了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她低声说,“先生走之前对我说,待回了帝都,先生要收我为徒。”
墨砚闻言愣了愣,接着立刻便明白了秦泊南的用意,止不住在心里冷冷一笑,淡漠地说:
“那不正好么,拜了师你就是‘妙手医仙’的关门弟子,不再是济世伯府的小丫鬟,这对你不是一件好事么。”
阿依不语,仍在直勾勾地望着低调奢华的马车棚顶。
墨砚也不再说话,仍旧背对着她,静静地侧卧着。
月朗星稀,凛风如刀,长夜漫漫……
朔风凛凛的冬天,真正麻烦的并非风餐露宿,也不是路途遥遥会把屁股颠成四瓣,更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要与墨大人面对面地坐着,忍耐着他阴晴不定的脾气,还要顺便给他做免费的大丫鬟,替他打理日常起居,让阿依觉得懊恼麻烦又深深地感觉到不适的是每个月姑娘家都会有的那几天。
他们这次不是跟着大部队一起走,所以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赶路或休息都是由墨砚一个人决定的,因此阿依如果想要如厕休息只能自己开口。
她因为不好意思,所以平时尽量少吃少喝以免尴尬,然而特殊时期又不是她说了算的,勉强忍耐反而更添尴尬,因此这段时间里她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涨红着小脸敲车壁请钟灿停车,接着满脸尴尬地跳下车飞奔进旁边的小树林里。
更让她感觉到焦虑烦躁的是,她幼年时本就身体孱弱,早年又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再加上后来数九寒冬被流放千里落下了体寒的病根,尽管平常没有什么严重的症状,但一到特殊时期,所有的毛病都出来了。
整个人如被风雪洗过一般,明明车厢内很温暖,她却手足冰凉,腰腹冰凉,冷得像被冰封了一样,并且抽痛得厉害,小腹里仿佛有什么在撕扯似的,让她疼得直咬牙。
以往的这个时候若是先生在,先生必会给她煮暖宫镇痛的药茶,可是与墨砚在一起,车上没有药材,她对墨砚更是难以启齿说她肚子痛。偏现在又是冬天,仿佛能吸收外面的寒气一样,身体从内到外越发寒凉,四肢已经冷得麻了。
正月过后的第一天时,他们正在去往河西省的路上,阿依蜷缩在座位上,盖着羊毛毯子,小脸刷白地垂着脑袋,咬着牙根,闭着眼睛,如果能够忽略她额角渗出的细汗,她更像是安静地睡着了。
阿依因为不舒服,连墨砚从早上开始就从书卷后面时不时地偷眼瞧她都没发现,接近中午时,她又一次敲了敲车壁请钟灿停车,然后也不好意思去看墨砚,一溜烟跳下车,捏着黄草纸冲进路边的小树林里。
这一上午她已经敲了好几次车壁了,她也很无奈,因为墨夫人送给她的月事带用完了,她之前那种用完还可以洗的也因为觉得墨夫人送的太好了,有了新的旧的就直接扔掉了,结果现在黄草纸又不中用,她真是个傻瓜。
墨砚望着她风风火火地跳下马车,收回目光,却落在对面长椅上那一抹刺目的嫣红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