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细针刺入穴道之后,七爷急促抽搐的身体终于开始有所缓和,再加上阿依缓慢地、柔和地、流畅地、有规律间隔地运针,七爷的呼吸也跟着逐渐平稳起来。
经过两次每一次半刻钟的施针过后,阿依眼看着七爷的羊痫疯发作终于完全停止,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自己不用被全家灭门了,家人亲人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根本就没有亲人和家人,就算要灭门最后被灭的也只有她一个。
心里放松下来,胡思乱想也就多了起来,阿依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舒了一口气,心情愉快地将长针短针一一擦拭干净,像是对待自己最珍爱的宝贝似的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用药液上下擦拭了一遍,直到那些银针都变得闪闪发光了,她才点了点头,满意地将所有银针全部收进绣工精湛的针囊里,再放进随身的小挎包中。
杨让立在一边看着她那副对于自己的针仿佛过度狂热的眼神,十分费解,这个丫头……果然有点奇怪。
“这位大叔,这位爷的病已经退下去了,只要吃了药好生静养一宿,明天就没事了。”阿依扣好小挎包,对着杨让说。
杨让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先前出去抓药的侍卫回来了,杨让转身走到门口,将已经煮好的热腾腾的汤药接过来,放在一旁晾着,随后看了一眼平卧在床上。急病虽然已经平息了下去,脸色却仍旧很难看,并且双眸紧闭的七爷。顿了顿,对着阿依微笑着说:
“姑娘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给你拿诊费。”
“嗳?还有钱可以拿吗?”阿依大吃一惊,闻言霍地站起来,双眸亮闪闪地问。
她的反应过于强烈,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很期待又很惊喜的样子,这样的晶光璀璨让杨让的嘴角狠狠地抽了抽。忍不住有些不可思议地反问:
“你之前替人看病难道都没收过诊费吗?”
阿依摸着下巴想了想,认真地对他说:
“以前主动来找我看诊的人自然都会付给我诊费。可是我在大街上救治过的人就没有过了,通常我帮忙完了他们就走了,啊,这么说起来我自己倒贴银子的时候倒是也有不少。在大街上救人还能拿诊费这一次应该算是头一回吧。”
这丫头是个傻瓜,杨让又一次深深地肯定。
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种丫头,呆傻得让人很不可思议。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拿诊费。”杨让显然对于她的为人处世已经无语了,连教育一番都懒得开口,话一说完便直接转身,出去了。
阿依见他好像不太高兴的模样,站也不是立也不是有些无措,可是有诊费拿她又不能走。华丽的屋舍里现在只剩下她和昏睡的七爷两个人,静悄悄的一片,放置在床头上的汤药还在散发着热气腾腾的苦涩味道。混合着香炉里焚烧的尊贵香料,阿依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屁股坐在床边的美人凳上。
已经出去的杨让在掀开竹帘时用余光扫了一眼,跨过门槛之际,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也随之变得阴沉冷酷起来。
“看着那个丫头。”他淡淡地冷凝地吩咐了一句守在门外的侍卫。
“是!”那侍卫垂眸屏息,恭顺地应答了句。
杨让回头向灯火通明的华室里望了一眼。绷着一张表情不明的脸,不徐不疾地去了。
阿依端坐在安静的室内。觉得十分拘谨,绞着双手怎么坐着都觉得不自在,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在富丽堂皇的室内扫了一圈,却又不敢看得太大胆,以免被人发现说不定会说她冲撞或冒犯了什么。她看了一圈,然后把双手抵在膝上,低垂下脑袋,十分不自在地轻叹了口气。
然而当她这一口气叹完了之后,不经意抬眸,却对上了平卧在床上的人那一双漆黑阴沉的眼眸。一瞬间,阿依觉得他有些眼熟,然而这错觉只有一瞬便从脑海里掠过,逃得无影无踪,于是她也没有太在意,世上人那么多,偶尔有一两个人让自己产生出似曾相识的错觉,这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直到后来阿依明了了真相,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究竟是多么的大错特错,只是那个时候虽然终于知道了,却已经晚了……
七爷已经醒过来了,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样的眼神,该怎么说呢,明明刚刚才从艰难的病痛中逃出来,明明皮肤的褶皱里还残留着病痛所带来的抽痛感,明明他是平躺在床上歪着头仰视着她的,一刹那,阿依却忽然有一种她被人俯视了的错觉。
七爷的眼神非常可怕,没有五十几岁的男人本应该有的浑浊与衰老,反而阴冷森黑,清亮的瞳仁似两团化不开的浓墨,比鹰眸还要锐利,比古潭还要幽深,比寒冰还要冷酷,比幽冥里的鬼怪还要深沉。
他的双眼仿佛带着强大的堪比潮汐时波涛汹涌的吸力,只要对上那双眼,无论是谁,眼睛都会被深深地吸附其中,再也拔不出来。即使头皮发麻,即使浑身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却仍旧无法转移开眼神,只能任由他冰冷的视线刺穿眼眸,被探入内心,哪怕是人体深处的灵魂也会因为这样锐利冷冽的探视而无所遁形。
强大的威压,令人无法反抗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力,只是对视两息的工夫,便会让人产生出一种两股战战,恨不得立刻跪倒马上臣服的恐惧感。
阿依被他冷不丁射来的眼神吓坏了,眼眸微颤地接受他的注视,心在打鼓,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做坏事,应该不用太害怕,于是虽然心里仍在恐惧,脸上却迅速镇定起来,努力平抑住恐慌的心跳,对着七爷轻声说:
“这位爷,你醒了,这位爷你身边的那个大叔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是大夫,这位爷你刚刚发作的急病已经被压制住,现在不要紧了,只要喝了药,今夜好好休息,明天就没事了。”
她本就不太擅长言辞,又被这么可怕的人可怕地注视着,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支吾了半天才终于把自己想告知给他的话一条一条地列出来。
然而一直注视着她的七爷却在她开口的一刹那,漆黑的瞳仁猛然地剧烈地以肉眼可见的激烈状态骤然缩紧,因为阿依的双眸一直被他的眼神牢牢地吸住,因而很明显地觉察了。正当她一头雾水,狐疑不解之际,七爷已经从床上扎挣着坐起来,把她吓了一大跳!
七爷因为刚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体力有些不支,但他仍旧直勾勾地盯着阿依,死死地盯着她,唇角绷紧,鼻孔大力地扩张着,他动作急迫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因为过于焦虑,他歪歪扭扭险些摔倒,阿依这一回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扑过去扶住他的身体,惊慌失措地道:
“这位爷,你不要乱动,虽然病情短时间内不会再发作,但是这位爷你刚经历了一场大病,还是要好好躺着静养一宿……”
然而她的医嘱还没说完,那七爷却忽然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地抓住阿依脸上的面纱,因为两人离得很近,即使七爷身体虚弱指尖颤抖,却仍旧准确无误地抓住她的面纱,并用力一扯!
阿依那一张瞠目结舌的小脸便在面纱滑落之后显露出来!
七爷的眼眸再一次剧烈地、肉眼可见地狠狠一缩,颤抖的双手无意识地抓紧那条面纱,急促的呼吸使他强健的胸膛一起一伏。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十分激动,想要把她牢牢地吸进他的眼睛里似的。苍白发青的嘴唇在噏动,他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因为羊痫疯发作时他嘶喊了太久,此时嗓子已哑说不出话来,阿依只看到了他的嘴唇在动,却一头雾水。
这个人干吗要用这么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她狐疑万分。
就在这时,竹帘被掀开,杨让抱着一个包袱走进来,透过阿依呆立着的小身子看到七爷已经坐起来了,大喜,满脸是笑地弓着腰身走过来,道:
“七爷,您总算醒了!”
阿依觉得他突然弓起腰感觉十分奇怪,刚才明明一脸可怕大叔的样子。
主子醒了杨让的心这才彻底放下,笑着转过头望向阿依,本想开口说话,然而就在他望见面纱已落的阿依的一刹那,一双眼眸猛然一缩,手中的包袱啪地落地,紧接着满眼惊惶地倒退半步直接撞在墙上,脸色惨白而惊恐。他哆嗦着嘴唇,看着阿依,结结巴巴地叫道:
“扇、扇……”
然而他终是没有说下去,因为身旁冷冽肃杀的气息。
杨让好歹是一个经验老道的上仆,很快便镇定下来,在阿依的迷惑不解,也被吓得不知所措的眼神里,捡起地上的包袱,勉强地笑着,递给她,哑着嗓子说:
“姑娘,这是给你的诊费。”
阿依惊疑不定,心里直打鼓,忐忑不安地接过来,下巴都快缩进脖子里,结结巴巴地道:
“多、多谢大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