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
这套衣服还是在前往战场之前裁的,是秦泊南从宫里拿回来的太后赏给他的贡绸,一共三匹,秦泊南单独把大红色的那一匹留出来,让裁缝给她做了一套鲜艳明丽的水烟袖上衫搭配一条通红如血的百褶石榴裙。
阿依一是因为颜色太艳,二是因为料子太矜贵,一直都没舍得穿,压在箱子里天天晚上没事就会抱出来看一眼,却从来都没有上身。
这一次因为紫苏说拜师礼是很隆重吉庆的事,不可以打扮得太素净,阿依听从了紫苏的话,因为自己最鲜艳的衣裳就是这一套了,于是这一身正红色的海棠花衣裙终于被从箱子底里解放出来,被主人穿在了身上。
明明是极为美艳的颜色,却因为那张绷紧的小脸,漆黑的眼神,无形之中被压下去了许多的热情与炽烈,被那由内至外散发出的清泠气质所激发,竟带了些冷艳的感觉。
秦泊南亦没想到她会穿这一套衣裙,当凛冽的嫣红填满视野的一刹那,他先是一愣,紧接着眸光与心脏同时不着痕迹地颤动起来。他慢慢地垂下眼帘去,顿了一顿,再抬起时又恢复了一脸温煦如暖阳的表情,望着她的小脸轻浅地一笑:
“这一身红总算是派上用场了,你穿红色很好看。”
阿依愣了愣,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夸赞她穿什么东西很好看。虽然他的话语里带了几分不知道该怎么样将话题继续下去所以下意识搪塞了一下的感觉,偏他又说得极其认真诚挚,她倒是宁愿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在称赞她。
她半低下头去,跟着秦泊南走到后院,来到百仁堂西北角的祠堂里。
百仁堂的西北角像其他有名望的百年药堂一样,都供奉着药王先师和自己药堂的创办人以及历代的列祖列宗。
因为拜师属于百仁堂自己的家务事,也算是杏林界的一件喜事,像这样的仪式外行人一般很少会来参加,所以今天来参加拜师礼的只有百仁堂内部的人以及其他一些相熟的医馆前来贺喜的大夫。
百仁堂的祠堂根据规矩平常都是封闭着的。只有在有重大的祭拜仪式时才会被开启,阿依身穿一袭大红色绣海棠花的中腰襦裙。踏着平时极少穿的绣了海棠花的红色高底鞋,跟在秦泊南身后。
拜师礼与祭拜不同,属于师徒两个人的独立行为,因而今日的祭拜仪式只需要秦泊南带着阿依一同完成。其他百仁堂的人只能等在祠堂外面隔着开启的门扇观礼。
几乎所有百仁堂的人都参加了,许多还没有师父名分的小药童和小医徒缩在人堆里,只敢悄悄地探出脑袋,用十分羡慕的、几乎快要将阿依烫化了的炽烈眼神望着阿依的后背,几乎要将她的脊背烧穿了。
阿依自然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在这偌大的百仁堂里,甚至有些人三五年六七年都拜不成师父,只能一直在旁边打杂,没有经过允许连草药和针都不能碰。更不要说医案阁,医案阁即使是已经成为医徒的人也不可随意进出,而阿依一进入百仁堂就先进了药堂学配药。之后更是随意自由地出入医案阁,接着又被秦泊南亲自指导在大堂里正式坐诊。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背后有秦泊南在纵容,这一点她十分清楚,也因此她绝对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去炫耀自己的天赋多么多么高,仿佛走到今天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有天赋的人有太多太多。被埋没、被践踏甚至是被有眼无珠的人将天赋看成是渣滓的大有人在,若是没有一个人肯纵容。即使再高明的天赋最终也只会被时间磨灭成渣。
阿依即使不用眼角去扫,也能感觉到立在那群或羡慕或嫉妒或开心或不可思议的人群里芳怜大姐虽然努力在用平静掩饰,却仍旧掩饰不去眼底深处那一抹不甘的眼神。
曾经的芳怜天赋十分出众,可是因为百仁堂的规矩是不收女徒,所以即使她心里再觉得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即使她曾经无数次地因此痛恨过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儿身也无济于事,然而今天秦泊南却破例收了阿依为徒,同样是女子,阿依成了百仁堂百年以来第一位走进百仁堂祠堂以医徒的身份祭祖的女子。
阿依心想芳怜大姐今天一定会认为她今日的这一身大红是极为刺目的吧,早在昨天当她来告诉芳怜大姐先生要收她为徒时,芳怜大姐却依旧如往常一样平静,只是配药的手顿了一顿,紧接着淡淡地道了句:
“是吗,很好,恭喜你了。”
随后便继续开始有条不紊地配药,对待阿依的态度也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阿依并不是觉得自己被收为医徒正式入了百仁堂的门而芳怜大姐却没有,以至于她心里开始觉得对芳怜大姐有愧,这样的感情她并没有,将自己摆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去怜悯去惋惜他人,这样做太厚脸皮了,她做不来。
她只是心里忽然有些感慨罢了。
……
祠堂外,芳怜站在角落里,抱胸斜倚着廊柱,透过敞开的门扇望着秦泊南正在带领阿依上香祭拜,唇角抿了一抿,顿了顿,半垂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觉得不甘心?”紫苏从后面越过来,站在她身旁,含着调侃的笑望着她的侧脸,轻声问。
“不甘心?这是怎么说?”芳怜闻言,并没有因此变换脸色,她的眼一直望着远处的祠堂,淡淡地反问。
“你的资质也是百里挑一的,你的努力勤奋也不输给她,当年却卡在女子的身份上无法拜入师父门下,如今师父却因为她打破了规矩,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一点不甘心?”紫苏笑吟吟地看着她,说。
芳怜半垂下眼帘,紧接着薄如刀的唇角浅浅地勾起,抱着胸缓慢地一笑:
“资质也好勤勉也罢,运气同样也很重要。更何况我的资质再高却也不如她,一年坐堂开诊,两年成了比我还要游刃有余的药师,以前明明是在我手底下替我筛药的。”顿了顿,她眼望着已经从牌位下的蒲团上站起来的那一抹鲜艳刺目的身影,轻笑着说,“不甘心嘛,自然有,但我可不会因为不甘心就去否定对方的努力与资质,我可不是那么没出息的坏人。”
紫苏闻言,哧地笑了,眸光和煦地望着她,紧接着伸出大手在她的头顶粗糙地揉乱她的发髻。
芳怜眉头一皱,脸色发青啪地一把打开他的手,怒道:
“你往哪儿摸?!”
紫苏笑得更欢:“不是个没出息的坏人的确没错,可是你的脾气实在是坏了点,还是改一改吧。”
芳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
祭拜药王先师的仪式和祭拜百仁堂列位祖先的仪式按步骤完成了之后,接下来便是拜师礼。
拜师礼在百仁堂的大堂进行,大堂已经经过细致精心的布置,庄严凝肃又透着浓浓的吉庆喜气。
阿依似刚刚在祠堂里时被许久没有开启的祠堂内的灰尘和香火味熏得头脑发晕,她绷着一张小脸,笔直得像一棵小树似的立在大堂的正中央,目不交睫地望着已经在首位上落座的秦泊南。
仍旧是一袭素雅浅淡的青衣,瑰姿秀逸,温雅出尘。
阿依胸腔内的心脏在空空地跳动着,不是咚咚地跳动,而是空空地跳动,仿佛是因为胸腔忽然变得空旷起来,亦或是心脏突然变小了,一颗心幽沉却又犹如弹指一般地向外抽搐地跳动,在寂静的胸腔内发出清晰可闻的回声。眼眸干涩,因为一直没有眨眼,不是不能眨眼,或许是因为太紧张了,所以忘记了。
顾源堂的东家顾衡作为拜师礼的见证人应邀前来,秦泊南的脚下已经被人摆好了蒲团,顾衡主持拜师礼,高声唱了几句业内拜师礼专用的开场白,紧接着示意阿依跪下磕头拜师。
许多人都在围观,阿依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直勾勾地望着秦泊南。她没听见顾衡在说什么,也已经无法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晕乎乎的,晕乎乎地祭拜过后又晕乎乎地站在这里,接下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呆呆地望着秦泊南,阔袖下的粉拳握紧,脑袋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也仿佛变成了白色,此时的她只能看到他,却也仅仅只是看到了他,他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底,她却混沌不清,不知所措。
膝盖僵直,仿佛无法弯曲似的。
“姑娘!解颐姑娘!”顾衡轻唤了她几声,她却没有任何反应,顾衡无奈又心急,凑近,对着她的耳朵又压低声音喊了声,“解颐姑娘,该跪下拜师了!”
阿依浑身一颤,一股寒凉迅速漫上脊背,仿佛有蜈蚣在爬一样。
她望向秦泊南,他的神情很奇怪,似在隐忍着什么。
他在隐忍什么呢?阿依在跪下去的同时忽然产生了这则疑问。
她跪在蒲团上,规规矩矩地对着秦泊南磕了三个头,紫苏递来一杯香茶,她指尖微颤地接过来,举过头顶,奉给坐在上首淡淡却微颤地望着她的秦泊南,明明喉咙干哑,明明应该发不出声音来才对,她却清晰地听到含着暗哑的两个字从她的喉舌间溢出来,她对着他低低地唤了声:
“师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