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木板床已经被两个婆子抬进来,高板床属于阿依,是她在外面进行开腹术成功后回到帝都为了开腹术特地订做的,这一次是第一次派上用场。
阿依用烈酒在血腥味浓重的室内喷洒,很快,浓郁的酒味便渗透进同样浓郁的血腥味里,交融到一起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十分怪异。
“大姑娘,你是旁观还是先出去?”阿依问。
若论往常,进行开腹术时自然是不能有外人在场的,但阿依担心寇书娴会死在开腹术的过程中,虽然她极不愿意接受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但她的理智不容许她对自己的医术盲目自信,她不想害秦无忧连和母亲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秦无忧微怔,还没开口,一声虚弱得就快要听不见的嗓音含着笑从床上响起:
“无忧出去吧……”
秦无忧回过头,正对上床上母亲那一双含着温柔却早已哑了色彩的苍然眼眸。
“母亲……”秦无忧唤了声,这样子苏醒过来,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晶莹的泪又一次扑簌簌地落下来。
“无忧,”寇书娴艰难地抬起苍白的手,缓缓抚摸着秦无忧的发顶,就像对待小婴儿似那样的轻柔缓慢,她目不转睛地极其温柔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一双眼里明明噙了泪花,却笑得分外灿烂,“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见你做了母亲,不过姑爷对你打心眼里地好,母亲看得出来,这就够了。无忧,你要和姑爷好好过日子,你性子贞静,但夫妻之间,不管你的性子是什么样的,你也要让他知道你是在乎他的,不然他会寒心。”
恍若交代遗言的话已经让秦无忧泣不成声,她拼命地不知所措地摇着头,双手握紧母亲的手,只是不停地啜泣着“母亲、母亲”,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来。
寇书娴喘息了一口气,仿佛在积攒力气,握紧了女儿的手,含笑轻声道:
“你成亲的前一夜,你父亲把一切都已经告诉你了吧?无忧,往后你要好好孝顺你父亲,即使你已经出了阁,即使你是个女儿家。你父亲抚养你长大耗费了许多心血,即使你的亲生父亲不是他,他也一样把你当成亲生的看待。你和二姑娘,他从来没有把你们区别对待,你的名字都是他取的,无忧,无忧,他希望你能一世无忧。
他是真心对你好,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不管你日后什么样,你也不要忘记你父亲对你的恩情,你要好好地报答你父亲对你的养育之恩。他为了我们娘俩受了许多流言蜚语,母亲从小就让你让着二姑娘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不要怪母亲。”
阿依震惊!
秦无忧先是用力地点着头,紧接着狠狠地摇着头,泪水滂沱。
寇书娴说完了这些话,似用尽了全部力气,紧接着忽然身子剧烈一颤,竟然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秦无忧大吃一惊,啊地一声低呼,眼泪流得更厉害!
阿依唬得面白如纸,心脏已经不会跳了,急忙命哭泣中的顾妈妈、柳叶和秦无忧一起帮忙,将寇书娴抬到板床上去。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只有秦无忧拉着母亲的手干哭。
寇书娴吐出一口血,神智却异常清楚,唇角还沾染着刺目的血迹,望着秦无忧虚软一笑:
“无忧,出去吧!”
“母亲……”秦无忧泣不成声。
“出去吧,有你在这里反而不好。”
秦无忧泪水汹涌,母亲的表情十分坚持,她犹豫着却又不敢耽搁时间,只得在薄荷的搀扶下哭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太太,把这药喝了。”阿依将一碗麻醉汤剂小心翼翼地喂寇书娴喝进去,开腹术因为时间长创口大需要全身麻醉,必须要通过内服汤剂进行全身麻醉。
寇书娴艰难地吞咽下去,唇角还挂着药汁,在阿依帮她擦拭去之时,她浅浅一笑,轻声说:
“你很惊讶吧,无忧不是爵爷的孩子……”
“太太不要说话,集中精神药效才会更快。”阿依努力温声劝说,尽管她已经很努力了,却因为过度焦虑而过度紧绷,集中的精神力似正在一点一点消耗殆尽。
“我想说,”寇书娴握着她的手,幽声轻笑,“总觉得不说就没机会了……”
“太太……”阿依蹙眉,内心难受,觉得惨然。
寇书娴苍然一笑,虚弱无力地淡声开口,续道:
“小时候爵爷很喜欢跟着我们玩耍,那时我父亲还是御医院副院长,那时玄清还活着,那个时候的爵爷还每一天都在为被母亲逼着背诵医书而苦恼。老夫人是续弦,老爷子年轻时又整天想念已经去世的妻子,老夫人就把全部希望都放在爵爷身上,她逼迫爵爷去和俊儿的父亲争,逼迫爵爷去和逸儿的父亲争,每一天每一天,爵爷都过得十分痛苦。
那时柳家和秦家还是世交,玄清长他三岁,常偷偷带他出去玩,尽管每一次玩完回来爵爷都会被母亲处罚,可爵爷还是很喜欢玄清……”她仿佛想起了极为怀念的,唇角勾起一抹苦涩复杂却温煦的笑意。
阿依捏紧她的手,不想让她说下去,却没有法子,只能任由她快点说完,乞求着药效快些起作用。
“玄清是无忧的父亲,在他去做军医的那一年我们私定下终身,结果他死了在战场,我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未婚先孕一旦曝光,为了门风必要自戕。那时四姨娘刚好留下退婚书出走不知所踪,老夫人本就对她不满意,她一出走老夫人立刻为爵爷张罗起婚事,爵爷正伤心,他不愿,知我有了身孕,他便不顾父母反对迎娶了我。”
她艰难地喘息了一下,麻醉药似乎已经开始起作用,她头脑发晕,一片空白。身体上已经麻木了的痛楚仿佛正在从**上被一点一点地剥离,她幽幽地续道:
“后来老夫人知道那孩子不是爵爷的,为了门风老夫人不敢声张,只不过八个月的时候那个孩子掉了。因为这件事爵爷一直觉得对不住我,其实我从来没怪过他,也没怪过老夫人。
一年后玄清回来了,他没死,只是被俘了,两军交换俘虏时他回来了。死而复生,他父母自然高兴,急忙为他张罗亲事。那个时候爵爷本打算助我们私奔的,可玄清他却又被卷进后宫争斗里,在约定好一起离开的那一天,他被皇上下令诛杀,之后我发现自己怀了无忧……” 她惨然一笑,“两次都是这样,可是第二次,他真的死了……”
阿依的心脏一直揪着,虚握住她握力逐渐变得疲软的手,她似乎有些睁不开眼睛了,却带着苦涩的自嘲,仍在幽幽地继续说:
“我与爵爷成亲快十八年了,他无论是待我还是待无忧都是极好的,说来难以启口,我竟然不知廉耻地喜欢上了他,真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妻子,他女儿的母亲,可至始至终,他都只是把我当成那个小时候总是带他一起去玩耍的娴姐姐。
若是他知道我对他存了那样的心思,一定会觉得很恶心吧,这样的我竟然对那样的他存在妄想。就是玄清也一定会怪我吧,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喜欢上两个男人,所以今天我才会遭遇这样的报应……这是报应……”
她的笑容凝固起来,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双没有神采空洞荒芜的眼眸却逐渐变得虚幻起来,她终于沉沉地闭上眼睛在药力的作用下再也睁不开,在神智完全陷入黑暗的时候她依旧在用那双惨白的唇呓语似的呢喃:
“报应……报应啊……”
她终于深深地陷入沉睡中!
阿依的指尖在颤,心尖在颤,强烈的沉重感使她再难喘上气。她捏紧了拳头,努力忽略掉心底的复杂、凌乱与凄然,重重地深深地强迫自己再呼吸一次,集中精神力。
以面巾遮面,她在药水盆里净了手,从酒盆里取出一直浸泡着的柳叶刀放在火上燎干,用棉球蘸了酒味刺鼻的棕褐色药液,在寇书娴的肚皮上仔细地擦了擦,紧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寇书娴隆起的肚皮上锋锐地划下一道,紫黑色的血便流了下来!
阿依的心在颤,将心底里的那一份恐惧压缩至最底层忽略掉,她已经解剖过无数具女尸也曾经给许多人接生过,不要紧的,她一定能做到的……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有条不紊地层层划开寇书娴的表皮肤、真皮肤以及皮下组织,尽力躲避开重要的血管,一路向宫腔内切割去。
一个人进行这样复杂且未知的开腹术非常艰难,尤其现在是晚上,尽管睦元堂内灯火通明,却仍旧十分费眼。加上今天她已经处理过八例急诊,之前在精神力上又备受摧残,因而她极为仔细认真,生怕因为一个手抖或者一瞬恍惚出了差错。
她绷紧了神经,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手里的刀刃,努力不去让自己流汗,汗水却已经浸透了衣裳。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进行得还算顺利,寇书娴仍旧在呼吸,虽然眉尖蹙着,表情却还算安稳,证明麻醉药还有效用。她静下心来,微微活动了一下鲜血淋漓的双手,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再下面便是宫腔了!
带着忐忑的心情,她咬着牙,手法利落地划下一道!
出乎意料的事情却在一瞬间发生!
噗!
一股紫黑色的血猛然喷了出来,喷溅在她的脸上!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