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下了两个月的雪终于停了,阳光久违地驱散了云彩,明媚地探出头来。一缕阳光直射进房间内,像一束亮闪闪的金线,不仅照亮房间,亦照亮了灰蒙蒙的心灵,覆盖着灰尘的心脏被短暂地擦拭干净,似突然便豁亮了起来。
秦泊南今日的精神不错,已经由高烧转为低烧,也许是阿依连熬了几夜才修改出来的药方起了些作用。
他坐在床上服了药,含了一粒蜜饯。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曾经无数次地合作配药,阿依却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他讨厌喝药。
秦泊南歪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轻声叹道:
“天总算放晴了!”
“是啊,外面的大雪已经快要没过大腿了,再不停出门就要被淹没了。”阿依把药碗递给绿芽拿走,回过头来说。
“真的是因为雪下得太大,不是因为你长得太矮的缘故?”秦泊南有了点力气,望着她似笑非笑地问。
“……”阿依看着他,额角突然蹦出青筋来跳了跳,惹得秦泊南轻笑连连。
于是阿依便不再生气,至少他现在的心情很好,这也是好的。
顿了顿,秦泊南却敛起笑,望着窗外,有些忧虑地说:
“下了这么大的雪,那些房子不结实的人家说不定住房又要塌掉,也不知道这一次会有多少人受伤,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还有那些一直以来都无家可归的人,这样大的雪只怕会冻死街头。收去那么多的钱财,也不知道今年的赈灾银两能不能尽数到位。”
自然不可能,皇上好不容易才捏了一串莫须有的罪名没收了秦府家产,还没捂热乎哪有可能会放手赈济灾民。更何况大齐国贪官那么多,没有给足银子都会层层剥削,即使增加了赈灾银两只怕剥削得会更严重。更何况……
“先生这种时候就不要想那些事了,那些是朝廷的事,与先生又有什么关系。还要先生来费神!”她有些恼怒,垂着眼帘语气生硬地道。
她的语气莫名地有些激烈,秦泊南微怔,望了她一会儿,呵地笑了,却没说什么。顿了顿。轻声提议道:
“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出去走走吧?”
“咦?可是今天很冷,再说……”阿依担心起来。想要出言阻止。
“我今天觉得好多了,总躺在床上反而不好,我们出去走走,透透气。”他坚持说。
之前他已经几次提出想要出门,都被阿依以天气不好为由拒绝了,他也没说什么,不过他今天却特别坚持。阿依自然知道即使是久病的人每天卧在床上也不太好。犹豫了半晌,只得点头答应,去柜子里拿出冬衣,把皮袄棉裤棉袍一股脑儿地帮他套上。
秦泊南面上不好意思,几次说要自己来,却因为手已经肿得要抬起来极艰难。被阿依拒绝。只得作罢。
“先生,你转过去。我帮你梳梳头吧。”
秦泊南坐在床上,顺从地点点头,转过身去。
阿依便去自己的妆奁里拿出梳子,立在他身后托起他的长发为他梳头,然而才梳了一下却怔住了,这些天她一直关注着他的病情没有注意其他,今天看时原来那一头乌黑卷曲仿佛黑瀑布卷起了浪花的长发竟然苍白了大半。
“怎么了?”感觉到她停下来了,他疑惑地问。
“没、没什么。”她轻笑着说,继续若无其事地为他梳理头发,只是心里却发酸,酸得好似藏了一颗青柠檬一样。
理顺了长发,用方巾高高地束起来,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双青色的棉靴蹲下来说:
“先生,穿这个吧,外面虽然已经除了雪,但地上很冷,这鞋里有毛毛。”
“你哪来的这些东西?”秦泊南疑惑地问。
“我请人去置办的,虽然是成衣,不过却是锦绣庄的衣服,用的是先生给我的金叶子,我让凤一帮忙换了银子,所以先生尽管穿。”阿依一本正经地说着,握住他的脚腕,就要把鞋子给他套上。
秦泊南一阵窘迫,想要收回脚说自己穿,然而挣脱之间却扯动了已经肿大的脚腕关节,倒吸了一口凉气,拒绝的话咽回肚子里,阿依已经把棉靴穿在他的脚上,嘴里咕哝道:
“先生你别乱动!”紧接着,又从柜子里抱出一件莲青色狐皮斗篷和一圈镶着银狐毛的灰鼠皮帽子,把斗篷裹在他身上,又要将帽子扣在他头上。
他摇晃着头躲开不想戴,她却固执地将帽子戴在他头上,认真地告诫:
“先生,雪化时比下雪时还要冷,就算阳光好也不行,不戴帽子不可以出门!”
秦泊南无奈,只得从了。
阿依出去唤了阿勋,很快,阿勋从外面推进来一把木制轮椅。秦泊南一张惨白的脸刷地绿了: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
“买来的,前些日子先生总说要出门我就让人帮忙买来了,本想等天暖一些再推先生出去,先生,你坐上来,我推你出去,我知道有个好地方又能透气又不会冷。”
“我自己走就可以了。”自从秦府被抄家过后他已经够狼狈了,他不想要再狼狈下去,尤其是在她面前,虽然他赶不走她,但是至少在最后一次,让他留一个完美无瑕的影子在她的心里吧。
他扶着床板试图站起来,然而全身主要关节的脓肿根本不允许他自由站立行走,双足落地只是稍稍地施加一点压力,钻心难忍的疼痛自下而上飞速袭来,让他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阿依心惊,慌忙扶住他,不敢去触碰他的手掌,只得双手撑在他的胳膊上,扶着他重新坐回床上,绷着一张小脸严肃地道:
“先生,你不让我推你出去我就不许你出去!”
秦泊南沉默着垂下头,眸色灰败下来,已经不是一句“狼狈”就能遮掩过去的,他想维持住这些年来她在心里对他怀抱着的尊敬、崇拜、仰慕,他不想在最后令自己在她心目中苦心建立起来的一切垮塌,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最后的一点自尊,然而现在别说是自尊了,就连自嘲都嘲讽不下去了。
早知道他就不提要出去的事了。
阿依看了他一眼,忽然蹲下来,仰起脸看着他说:
“先生,我还是说实话好了,我之所以请人帮忙买这个是因为我想推先生出去,我想推着先生出去转转。”
秦泊南微怔,低着头望着她。
“先生不愿意让我推吗?”她似有些落寞,幽怨了一张小脸,鼓着腮咕哝。
“也不是不愿意……”秦泊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下意识偏过头去,轻声说。
“那我们就走吧!”阿依立刻高兴起来,站起身唤了声,“阿勋总管!”
阿勋赶忙把轮椅推过来,秦泊南很尴尬,心里是极不愿意的,却因为自己刚刚松了口,又不好意思拂了她的心意,只得半推半就地坐在轮椅上。阿勋将他推到门口,抱出门槛下了台阶。
明媚的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迎面扑来的冬风干燥地寒冷着,阿依俯下身又将秦泊南的斗篷拉一拉,这才推着他走出院门,向山庄西面的花园去。
“这里大概是墨家的禁地,不要走太远,只在附近转转吧。”秦泊南任由她在后面推着,双手套在狐皮暖手筒里,轻声提醒。
“墨大人临走前说过我可以去西边花园,我之前也去看过一次,西边花园有个很好玩的地方,我带先生去看。”阿依含笑说。
秦泊南点点头。
温暖的阳光穿梭于空气的缝隙里,舒畅,绵长,折射出一道道色彩斑斓的影。冬季特有的被冰冻过了的气息弥漫在冬风里,把天地间的一切空虚盈满。阳光下,一缕缕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尘埃漂浮在半空中,形成一束束纤细的灰白色线条,只有在眼错时才会被察觉,然而下一刻又不见了踪影。
秦泊南有些眼花,但冰冷的气息让他的头脑从未有过地清醒,缠绵病榻了许久,只有在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冬风拂过微微发颤时,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两人来到一座石桥前,桥下是活水,许多处堆积着雪,大部分已经凝固成冰。
石桥的两头有两级台阶,阿依将轮椅推到台阶前,秦泊南见状才想说自己下来让她抬着轮椅上去,阿依却已经俯下身,连人带轮椅一起抬起来,上了两级台阶,稳稳地放在石桥上。
秦泊南瞠目结舌,在她放下轮椅脸红扑扑地直起腰时,他望着她,愕然道:
“你的力气还真大!”
“我可以一个人抬起一只大水缸,大水缸比先生重多了。”阿依不以为然地说。
秦泊南哑口无言,只得点了点头。
阿依推着他过了石桥,来到山庄的花园里,现在是冬季,除了苍松翠柏尚有绿色,其他的早已全部凋零,荒凉的冬风吹拂过荒凉的花园使本就荒凉的节气越发荒凉起来。
冬季,似乎就是剥夺一切生命的季节。
秦泊南眸光微黯。
阿依推着他顺着羊肠小径转过一个弯,紧接着指着前方对他笑说:
“先生,你看,就是那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