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楼。
阿依身穿男装,头戴幂蓠与同样一身隐蔽打扮的阿勋上了二楼,走到走廊尽头,来到一间偏僻隐隐秘包厢前。因为此处是青楼,许多人为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需要隐瞒身份,所以他们这样一身装束在怡红楼并不会被认为很奇怪引人注目。
阿勋推开房门,阿依走进四面门窗紧闭的包厢,阿勋跟进去合上大门戒守在门口。阿依绕过一道屏风走入包厢内,先前一直坐在圆桌前的五个男人已经站起来,全都望向她。
这五个男人最大的已经三十四五岁,最小的也有二十出头,穿戴干净整齐却并不算富贵,阿依的眸光落在五个人垂下来的双手上,并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常年救济穷人也是很辛苦的,这五个人看起来并没有将肮脏劳累的工作交给其他人做,至少是次数不少地亲力亲为过。
她摘去幂蓠,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秀美小脸。
阿依的相貌本就比她的实际年龄看起来稚嫩,人们惊讶于她的年幼却淡漠沉静。身为百仁堂的人他们自然听说过秦小大夫,也知道秦小大夫是一个医术不输于济世伯的女大夫,可是没想到传说中妙手胜春,能给活人死人都动刀的秦小大夫竟然是这么一个娇小柔弱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的小姑娘,而这个小姑娘竟然成了他们的新主子。
阿依从袖子里取出鲤鱼令,缓缓地在他们眼前展示了一圈,五个人愣了一愣,紧接着齐刷刷地跪下来沉声道:
“参见主子!”
“你们的名字?”阿依站在原地并没有挪动脚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的发顶。顿了顿,轻声问。
“奴才丰州天禄山庄天禄见过主子!”一个三十四五岁,留着短髯,面色紫赯的汉子率先说。
“奴才洛州麒麟山庄麒麟见过主子!”一个二十*岁,卧蚕眉,面如红枣,头发似乎天然蓬松无论怎么样都理不顺。看起来像一只狮子狗似的男子响亮地说。长得的确跟麒麟有几分相似。
“奴才川州庆忌山庄庆忌见过主子!”一个和麒麟差不多年纪,相貌斯文,鼻梁高高。面皮白皙的男子半垂着头轻声回话。
“奴才颍州白泽山庄白泽见过主子!”一个皮肤黝黑,粗手大脚看起来像庄稼汉似的男子穿着与他很不搭调的杭绸直裰,腰悬和田玉佩,阿依以为“白泽”这个称号应该会是个更儒雅的人。
“奴才灵州重明山庄重明见过主子!”几个人之中最年轻的男人含笑开口。他的个头很高,比门框还要高。并且十分瘦,即使跪在地上阿依也觉得他很像一根竹竿。
阿依盯了他们片刻,这才淡声轻说了句:“都起来吧。”不紧不慢地走到圆桌前,捡了个位置坐下。见那五个人在桌对面恭恭敬敬地站着,顿了顿,才道。“你们也坐下吧。”
五个人告了罪,这才侧着身子坐在阿依对面的凳子上。
阿依停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道:“听说你们是被先生选出来的人?”
天禄愣了愣,连忙回答:“是,奴才等人都是已经过世的东家提拔上来的,东家对奴才等人恩重如山,奴才等人无以为报,只能好好地尽心尽力地打理东家留下来的这些产业,将百仁堂的‘仁善博爱,悬壶济世’一直延续下去。”
“我听说你们五个人祖辈都是出自百仁堂,你们有些人也曾在百仁堂或百仁堂的药园干过?”
“是,奴才和庆忌以前是百仁堂里的医徒,剩下的麒麟他们三个人都是父亲或祖父是百仁堂的人,麒麟的父亲曾经还是洛州百仁堂分号的大夫,他父亲病故后是百仁堂把他养大的。”
“你们这个组织都没有名字吗?没有名字感觉有点不好叫。”
“我们是不能有名字的,皇家打压得厉害,若是再被皇家抓住把柄,只怕连东家这些年的心血都没了。东家做的这些事明明分文未取全部用来救济苦难之人,皇家却还是用那样让人都觉得可笑的借口把东家给……”天禄咬着牙说着,话才说了一半眼圈先红了,其他人也都跟着不同程度地露出难过伤感的表情,麒麟则直接落下泪来。
阿依注视了他们片刻,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低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又轻声问:
“你们的祖上之前也做过你们这些山庄的头领吗?”
天禄微愣,一时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还是庆忌率先反应过来,微笑道:
“主子,我们不是子承父业的那种,五大庄每一庄的头领任期都是十年,十年之后或是互换庄子或是直接革职都是有可能,一切都要看主子的决定,总之是没有一个人能在同一个山庄里连续呆上十一年的。”
阿依点了点头,又问:“你们每一年怎么盘账?”
“账本每一年都会随着百仁堂的账本一同汇入帝都的百仁堂,供东家盘查,之后东家会将账册全部销毁。”庆忌回答。
阿依眸光微闪,这些人倒是挺诚实的,无论她问什么他们都会事无巨细地告诉她,沉默了片刻,她用幽然的语气慢吞吞地继续问:
“听说每年从你们手里经过的银子数不胜数,可是你们却只有月钱,你们心里都不会觉得不平吗,明明赚了那么多钱,却连一成都不分给你们。”
五个人面色一变,仿佛被怀疑了高尚的人格似的,白泽郑重其事地对她说:
“主子,我们做的虽然是赚钱的行当,却也是在做济贫助人的事情,我们和家人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从公中出的,换句话说我们压根不需要银钱,我们不是为了银子才一直隐在暗处替东家积累财富的,我们是为了替东家实现‘仁善博爱,兼济天下’的决心。”
“是吗?”阿依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垂着眼帘眸光幽沉,让人看不见她究竟在想什么,直到五个人皆因为这样的气氛感觉到忐忑不安时,她突然继续问,“那如果我说今后每一年的收入都不能再兼济天下,我要全部都收下呢?”
五个人的心里咯噔一声,怔怔地看着她,想看她是不是在开玩笑。阿依却没有开玩笑,她很认真,面无表情,眸光平静地望着他们三个,神态坦然。
五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带着满心的挣扎,天禄咬了咬牙,重重地点头,开口道:
“既然东家把鲤鱼令交给主子了,主子就是我们的新主子,主子说什么奴才等人自然要服从,既然主子说不想再兼济天下,想要收下全部收益,奴才等自然没有意见。主子想怎么做都行,我们只是听从主子命令办事的!”
阿依并没有因为他这样一席深刻地表达了忠心和顺从的话而感动,依旧是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
“那就从今年开始吧,待今年盘账之时,连账册带银两一同给我送到帝都来。记住了,要悄无声息的。听说你们每个人手底下都管理着两千个人,让我看看你们这几个能一帆风顺地管理了许多人和许多土地的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五个人面面相觑,约莫犹豫了两息的工夫,天禄率先应了一句“是”,其他几个人与此同时亦不甚齐整地回答了句“是”。阿依满意地笑了笑,停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
“行了,人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做的事情我也差不多都明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星夜兼程连续赶路了几个月终于赶到帝都来,结果只是这样就完了,五个人又一次面面相觑,紧接着庆忌率先站起来,含笑从容地施了一礼:
“奴才告退。”
其他几个人见状,亦慌忙站起来纷纷告退。
阿依兀自坐在桌前也没有去看他们,一直到脚步声过了屏风渐行渐远,阿勋进来,似有些无奈地道:
“姑娘何必试探他们,他们对二爷都是极忠心的。”
“我又不是先生,他们对先生忠心却未必会对我忠心,我想看看他们究竟对先生忠诚到什么地步,是否真的能忠诚到只因为忠于先生的鲤鱼令,就忠于一个与他们甚至是与先代主子的想法截然相反的人。”阿依面无表情,慢悠悠地说。
阿勋如有所思地望着她,为什么一瞬间他会从这个纯洁无垢的姑娘身上看到了一丝可怕的阴影?
就在这时,紧闭着的包厢窗户正对着的一楼大厅里忽然传来一片女子恐慌的尖叫声,紧接着整个怡红楼似乱成了一团,骚动、不安、恐慌等情绪充斥了所有地方,在人群的嘈杂混乱中阿依似隐隐听到有人在大声喊:
“抓刺客!”
阿勋唬了一跳,阿依的眼眸里掠过一抹意外,却依旧绷着一张小脸没有多余的表情,亦没有好奇地去打开窗户。约莫半刻钟后,怡红楼内的骚乱逐渐平息下来,紧接着包厢门被轻轻叩响,风从外面闪进来轻声回禀道:
“主子,刚刚是宁王殿下遇刺了,先前宁王殿下正在对面的二楼包厢里,结果突然遭遇了刺杀……”
“死了?”
“没有,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可那刺客却逃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