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已经被母亲解了衣裳,露出骨瘦如柴的小身板,阿依用戴了手套的小手在少年身上自脖子以下的部位开始细细摩挲,最终停留在右下腹,轻轻一按,少年便大声叫痛。
“我先说说症状,可是最初肚子里觉得闷胀,肚脐周围一阵阵地绞痛,接着疼痛便转移至我刚刚按压的右下腹,觉得恶心想吐,舌苔微黄,舌头呈暗红色?”
“是是是!”妇人一叠声地点头,顿了顿,又扒开儿子的嘴去看舌苔,紧接着又用力点头,一叠声道,“秦大夫说的没错,就是这样!”
“令郎犯了肠痈,好在是轻型的,先服药看看吧,若是三天以后疼痛缓解就不用开刀,否则需要开刀切掉。”
“开、开刀?”妇人大吃一惊,眼泪又流了下来,心惊胆战。
“嗯,因为肠痈恶化有死人的病例,虽然这不是罕见的疾病,却很凶险。我的意思是先服药试试看,如果实在不行了必须要开刀,再开刀吧。令郎身子瘦弱,最好能服药治愈,我也希望尽量避免开刀。”
“是,是。”妇人因为她语气的平和心逐渐安宁下来,虽然不太明白,也知道儿子的病很凶险,却觉得眼前这个连盖头都没有摘去的大夫是可以信任可以依托的,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将她儿子的命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她。
“把令郎的裤腿卷高,把两腿伸直,我先给他施针。”阿依说着,取出针包打开,从里面取出几根细针。
妇人微怔。连忙应了几句“是”,蹲在地上高高地卷起儿子的裤腿,乡下人穿衣服不像城里人一层又一层的,且裤子本就宽大更容易往上卷。
妇人很快就卷起少年的裤腿,露出两条麻杆似的腿。阿依的手顺着少年的膝盖一路向下细细地摩挲,腿形渐渐呈现在脑海里,紧接着纤细的手指夹了银光闪闪的细针。在围观人群的瞠目结舌里精准无误地刺入少年的阑尾穴、上巨虚、足三里。紧接着又将手覆在少年的胸口,一路向下细细地摩挲了片刻,素手银针。准确迅疾地刺入了少年的中脘、曲池、天枢、七海,并针入合谷穴,留针半个时辰,每隔一刻钟强针捻转一次。
“哎。你们看见没有,刚刚秦小大夫那是动针了吧?”惊愕震撼过后。人群开始兴奋惊奇地窃窃私语起来。
“的确是施针了!乖乖,秦小大夫真是神了,竟然连盖头都没掀就动针,还一针一个准!”布衣少年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一双眼睛亮得像星星,满眼崇拜地望着掩在花轿里只能看见红衣一角的阿依。
“你怎么知道一针一个准,你又不认得那些穴位!”旁边的人狐疑地问。
“我当然知道。我是顾顺堂的医徒你看不出来吗?”少年不满意他的怀疑,不高兴地道。扭过头重新望向阿依,心酥了似的满眼迷醉,笑眯眯叹道,“秦小大夫,你不愧是我卢平心目中的神女!”
似乎有杀人的目光投射过来,让他有一瞬的头皮发麻,愕然四顾,却什么都没发现。
墨砚现在的心里极恼火,那个小老鼠,竟然成亲当天在街上还要乱勾搭人!
“真是名副其实的妙手观音,这医术这心地,济世伯在天之灵总算能得到安慰了,百仁堂的招牌虽然没传承下去,百仁堂的实质却传下来了!”一个受过百仁堂恩惠的中年人悲喜交集地感叹。
“是啊,秦小大夫与济世伯如出一辙,有秦小大夫在就好像济世伯还在这个世上似的,济世伯也算是可以安心了!”旁边人随声附和感叹道。
于是人群又开始在这一刻缅怀起济世伯来,皆悲喜交加,感慨不已。
墨砚的脸色更黑,为什么他非要在自己大婚的日子听见一大群人提秦泊南的名字?!
约莫过了半刻钟,少年腹中的疼痛随着运针渐渐缓解,妇人一直蹲在地上,见他的脸色比刚刚缓和一些,充满期待地问:
“宗儿,你觉得怎样?”
少年嘴唇发白,面色憔悴,轻轻回了句:“不像刚才那样疼了。”
妇人大喜,差点又流下泪来。
“施针只是缓解疼痛,我开两份方子,一副内服,先试三天,若是觉得有效果就继续用,如果三日后还像今天这样疼得不行了,你们再来,到万仁堂说一声他们就会有人去护国侯府找我。”
妇人连连点头,含着泪说:“是是,多谢秦大夫,有劳秦大夫!”
阿依便从小包里取出拴着炭条的竹板,依旧没有解去盖头,拿起炭条在纸上刷刷写上药方,一面写一面说:
“外敷的方子我先给你讲一遍,把大蒜和芒硝捣成糊,敷在肚子最痛的地方,敷一个时辰后洗去。再用大黄粉用家里用的醋调成糊状,敷四个时辰,每天一次,一直到觉得不痛了为止。另外回去之后不能吃硬的东西,煮粥给他喝直到痊愈,要是男孩子觉得饿,把馒头用水泡软了也行。喝的水一定要煮沸,不能吃生冷的东西,也不要吃味道太重的东西,太咸太辣的东西戒了。”
妇人一一应了,接过药方,望着药方上工整隽秀的字迹,越发觉得眼前的这位是一位神医。
“看见没有,秦小大夫竟然蒙着脸开药方!”人群又开始惊叹议论起来。
“果然是神医啊!”
“真是神了!”
“不愧是济世伯教出来的徒弟,不愧是妙手医仙教出来的妙手观音!”人群仿佛突然沸腾起来了似的,嗡嗡的说笑议论起来,就好像发生了什么振奋人心的好事一般激动愉快。
盖头下,阿依的嘴角狠狠一抽:他们为什么会觉得她盖着盖头开药方针灸很惊奇,难道他们不知道以前孙老大夫的师父就是一位瞎了眼还能针灸的针灸高手,草帽胡同里更是有一个卖油郎可以闭着眼睛将油倒进铜板大小的瓶口里,这种事情有什么神奇的,唯手熟尔!
“秦大夫,小妇人不识字,这方子该怎么抓?”妇人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显然她极少进城也不知道城里该怎么抓药,乡下的赤脚大夫都是直接兜售草药的,这妇人一个人带着孩子必然贫穷,又哪里会特地进城来瞧病,今天来也是为了儿子没有法子才硬着头皮找来的。
“你回头去万仁堂,把药方给伙计看他就给你抓药了,万仁堂的伙计很和气,而且我的方子他们认得。”
妇人心里有了底,面上多出笑容,连连点头。
又过了两刻钟,阿依一一撤了针,收起来,抽出帕子一面擦手一面说:
“行了,你去抓药回去吃着,三日后若没有起色再来寻我。我今天赶着成亲,已经误了时辰,墨大人也生气了,我得走了。”顿了顿,扬高声调道,“墨大人,你不要生气,我们走吧!”
墨砚脸更黑,他有那么小肚鸡肠吗?他会为了她治病医人误了拜堂的时辰就生气吗?
额角青筋乱跳,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多心了,救人要紧,我哪有生气,起轿!”
明明就在生气,这是所有人心里的下意识反应。
阿依都听见他在磨牙了。
妇人拉着儿子给阿依磕了一个头,赶紧让开,满心歉意感激。
鼓乐队再次奏响,围观的百姓觉得中间停轿有点不喜气,于是更热烈地欢呼起来,希望用热闹重新点燃气氛。也不知是谁在阿依治疗的这段期间拿来了鞭炮,在起轿的一刻道路两旁开始噼里啪啦地放鞭炮,红纸乱飞,震耳欲聋。
阿依猛然想起来,掀开窗帘探出头去对着后面唤了声:
“那位大娘子!”
妇人愣了愣,急忙小跑几步追上已经启动的花轿,大声问:
“秦大夫有什么吩咐?”
一只秀气的钱袋从轿子里循声向她扔过来,妇人下意识接住,阿依已经缩回脑袋,迎亲的队伍披着大红吹吹打打地走远,妇人呆了一呆,打开手里的袋子,里面竟然是两锭银子。
妇人怔住了,紧接着泪水哗地流下来,她捂住嘴唇,又一次拉着儿子对着已经远去的花轿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
喜庆的迎亲队伍终于赶在已经被错过的吉时的下一个吉时前赶回护国侯府,护国侯府门口早已花炮齐鸣,府里细乐迎出去,花轿顺着大门进入,停在堂屋门口。
墨矾笑嘻嘻地捧了一只红漆喜盘,上面放了两只大红桔子,过来请新娘下轿。媒人立刻吆喝让新郎踢轿门,自从回到护国侯府而后面花轿里的新娘子没有跑掉,墨砚的心情就一直很爽,眉眼带笑地走过来,在轿门上踢了一脚,又接了递过来的大红色同心结。
喜娘掀开轿帘,塞进来红绸子的一头递到阿依手里,阿依接了,蒙着盖头出了花轿,被墨砚牵着进入堂屋。
浓重的喜庆味道藏在灯烛里,藏在人群里,藏在已经将黄昏的天色里,阿依低垂着头,只能看见自己的裙摆以及墨砚大红色喜袍的衣角,那衣衫她很熟悉,因为是她做的。
被绿芽扶着小心翼翼地登上堂屋,堂屋里的喜庆味道更浓。
……她为什么会突然觉得紧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