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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的流过,一开始,我是没时间意识的,只是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一直用着的蓝色桌面开始大片斑驳,这才想到,第一次拥有它时,是十二岁的那年暑假。

也许时间真的会淡化许多东西,我仍旧清楚的记得,那年暑假,我在滨城的医院,几乎每天一睁眼就要去想沈叔叔的无头悬案,倒开空,还要跟二舅妈找个没人的地儿一起分析父母形势,每天都很焦灼,觉得想不通自己就能憋死。

可是一回到白山村,这些东西,仿佛都随着那两条看不到劲头的铁轨永远的留在那座有海的城市里了。

一开始,我没事的时候还会跟二舅妈聊聊,甚至小六问我在滨城见没见过陆星月时我也会说上两嘴,当然,我撒谎了,我说没见过他,城市那么大,哪里那么容易见,因为我不想让小六知道,我当时摔的是有多么狼狈。

等到一开学,日子进入正轨,我就是想去琢磨这些东西,都很累了,因为摸不到,感觉很遥远,再也没有梦到过沈叔叔,而且妈妈还是跟以前一样很久都没有个消息,爸爸亦然,我想,他应该已经出国了吧,我这个女儿,对他们来讲,或许真就是可有可无的。

最令人没想到的是我跟李雪的关系,因为那双白色的小皮鞋,其实也分不清究竟谁占了便宜,两厢情愿的事,她觉得高兴,我也很乐意捡了两年清闲,作为小学班长,她除了那个书桌,一直很尽心尽责的用最糊弄的方式检查我的作业,然后给我安排最轻松的值日,甚至,跟我成了貌似还不错的朋友。

我得强调,只是貌似,她有些作风我实在是不喜欢,总是会想到姥姥说过她眼皮子浅的事儿,她想跟我做朋友,我清楚,那是因为她知道了我在大城市有父母,或许在她眼里还是条件不错的,不然我也不能有很好看的文具还有书包。

保守估计,我们关系还不错的那两年,她拿走了我一根钢笔,还有五六根带着小毛绒玩具的油笔,以及两本带着密码锁的硬壳日记本,还有数不清的贴纸,橡皮,涂改液……

因为我妈虽然不回来,但是后来的几年都会给我邮东西,我拿到学校后她要是喜欢就会不停的摸来摸去,我这个人是讲究等价交换的,你喜欢,可以,咱们换,是写个作业啊,还是帮我扫个地啊,我轻轻松松,她乐乐呵呵,因此我们俩是相当和谐。

这关系一直维持到小学毕业,上初中就没那么顺遂了,初中在镇上,骑自行车大概得半个小时,她爸爸要求她住校,而我是宁愿上下学在道上耗一个点也死活不住校,再加上不是一个班,两年的友情很自然的就分道扬镳,但也不见得见面不说话,不咸不淡而已,比小时候她见我就莫名的哼哼强多了。

回头想想也是,建立在物质上的友情就是不值得推敲啊。

而我不住校的理由也很简单,我得每天看见我姥,还有个难以明说的事儿就是我的身体,住校有时候你得用学生澡堂,冬天还行,夏天谁不是一天一洗,我洗澡不方便,不想跟大家一起洗,也不想让大家知道我没长汗毛。

汗毛这个事儿算是我的一大困扰,我甚至偷偷摸摸的问那明月有没有时间领我去县里看看,我怕我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病,毕竟这身体各方面发育我认为还是很正常的,虽说不至于像李雪那俩水球那么夸张吧,但至少我观察了一下我是跟班里大部分女生差不多的,可当我无意中看到她们在夏天抬起胳膊时的腋毛……

再看看自己,立马就紧张上了,总会觉得自己过分白皙是有种什么分分钟致死的病。

“哎呀,你这个不是事儿啊,我问过,白点还不好啊,白点是优势!”

那明月反倒没有当年见到我爸时替我紧张的样子了,“一百遮百丑,这是别的小姑娘都梦想着呢!”

我着急,“我白的不对啊,白也不能不长汗毛啊,舅妈,我是不是有白化病。”

这个病我记着姓陆的说过,所以当我意识到它有可能是个病时我真的很怕被他的乌鸦嘴说中了!

那明月挑眉,“人那病我问了,不是没汗毛,是汗毛也是白的!而且全身上下,连眼毛啊,头发都是白的,雪白雪白的,你看你除了肉皮白,哪里像。”

我神叨叨的看着她,“我也得染发啊,半年一次啊。”

“啧!”

那明月扔下手里的活计看向我,“你那个是灰,灰明白吗,不是白头发,那那个白啥病那都是雪白的头发,比纸都白!放宽心把,你姥说你就是这命格,命硬就这样!除了将来找对象费点劲得扒拉个命硬的其它不耽误你啥!”

我接受自己命硬,但我不能接受自己太过与众不用,这让我不适,正闹心着,小六从门外进来,也不知道偷听了多少,顶着那变声期的公鸭嗓张嘴就来,“妈,你别听她的,四姐这是在变相炫耀,你都不知道她学校多少人追,人都说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头发短,要是长点那就完美了,人送绰号七中小花,还有叫她啥whiterose……”

“滚一边去!”

我一嗓子打断他的话,这家伙上初二后就开始急速蹿个子,瘦高的跟个大猴子似得,我也算是眼见着他从一个想当黑社会老大就知道玩儿四驱车的傻小子变成了一个喜欢拆卸家里电器以及打篮球玩游戏机的贫嘴男孩。

虽然他一直自诩未来他将是白山村的爱因斯坦,但是他拆完的东西没一样能装上的,倒是集思广益的发明了一个太阳能手电筒,但是那玩意儿根本就没法用,太阳能的,得白天顶着太阳用,谁有病白天还打个手电啊,搞得一段时间家里人心惶惶,只要他一多看了哪个家电几眼那明月就马上给弄个链子锁上,生怕让他给弄报废了!

那明月听完倒是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啥肉丝?威特肉丝?啥意思啊!”

小六给了她一个没文化的眼白,“就是白玫瑰呗!”

那明月撇嘴,:“我不喜欢玫瑰,扎手那玩意儿!”

“对喽!”

小六挤眉弄眼的看着我,“可不就是扎手么,我对我四姐的评价就六个字,北方妞,特别虎!”

“薛小六,长能耐了是吧。”

我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他一眼,转脸就看向那明月,“二舅妈,有个事儿我得跟你说,你未来的儿媳妇儿吧,极有可能是个病秧子,她……”

“四姐!!”

小六大惊,当即做了个嘴上拉链的动作不停的朝我作揖,“错了,我错了!”

我白了他一眼,小样,我还治不了你了,当我爱说啊,你说他春心萌动也学着那些男孩子追女孩写情书就算了,结果他喜欢的那个是我们班的,我和那女孩儿初中三年都不熟,不是我人缘不好,是她一学期有半学期都在休病假,好像是心脏有些问题,不能跑,不能跳,我是白,她是苍白。

令我理解不了的是班里的一些女孩子还很羡慕她,脑袋钻尖儿的也想让自己有心脏病,非说那个病是啥电视女主角的病,有了这病就不愁白马王子了。

我跟她们的点不一样,我是很同情那个女孩子,当然,我怕自己不长汗毛有问题也是因为老看那个女孩子脸色苍白唇色发紫的样子很难受,怕有一天也那样我活不活了,结果小六这家伙还让我送情书,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偷看,我答应的好好的,回头找个没人的地儿一打开,就看了一行,我就看不下去了。

‘啊,我的小林黛玉啊,我一天不见你我就全身都疼啊……’

我当时差点想把小六揍得全身都疼!

这比别的男生写给我的都要恶心要贱啊!至于结果,呵呵,我就记着那个小林黛玉第二天就又请病假了。

“啥意思啊。”

那明月像是才反应过味儿来,“咋得我发现你们俩聊得路子不对啊!怎么现在你们初中生就知道搞对象啊!让你们上学是去搞对象的啊!咋回事儿!你俩一个个说,葆四,你搞没!”

“二舅妈,什么叫搞没,没有!他们都怕我。”

我没什么耐心的回道,连带着又瞪了罪魁祸首一眼,该,让你瞎说没用的!

不过有一点小六是说没说错的,就是我虎这个事儿,我现在无论从哪方面角度去想,都觉得我那板砖拍对了,首先,上塘在没小孩儿敢欺负我们了。

我的大名在孩子中可谓是如雷贯耳,其次,这事儿也在我初中后就传开了,那家伙传的神乎其神,说我小小年纪就敢杀人,惹急了那不是一般的爆,甚至还有人给我的性格起了个外号,叫嘎斯罐,搞笑不,听完我都无语了。

总之先不管我长得啥样,至少谁都知道我什么脾气,收纸条归收纸条,但还没碰上过什么死缠烂打的主儿,不过这也许也是得益于大家虽然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但还都很单纯吧。

“小六!你哪!你四姐说的啥意思!!”

小六垂眼站在那里,语气透着一丝敷衍的不耐烦,“哎呀,我也没搞,我就是写了个纸条,人家也没回,后来也一直没来学校,就这么点事儿。”

那明月瞪眼,“你给人写啥了刺激的人都不来学校了!!”

我突然就憋不住想笑,真想让小六把那个情书念念,我保证我二舅妈会让他几天内都下不了炕。

“不是,是她身体不好,有心脏病……”

“你能啊你!学习二百五处对象你倒是挺积极的,心脏病那是小事儿吗!你还招惹人家!我告诉你啊,别说你没到岁数呢,你就是到岁数了,你找对象你也得给我找身体正常的,不然我死都不同意!你说说你俩,马上就要考高中了,不合计学习净是搞这些乌七八糟……”

“我没有搞过这些东西,没心情。”

我很认真的打断二舅妈的话,“我现在不会去念高中的,我初中毕业就在家里了,照顾我姥姥,哪都不会去的。”

“四姐……”

小六愣了,“你学习最起码还行啊,你别不念啊,我肯定考不上高中的。”

我微微的咬唇,“不是不念,我是要看姥姥情况,反正现在念书也没有年龄限制,我等姥姥身体平稳了再去上学。”

上高中就得去县里了,那就不是蹬自行车的事儿了,姥姥在我初二的时候身体的病就复发了,那次没去滨城,二舅带着我们去的市里检查,那个大夫说姥姥术后控制四年已经不错了,一般十几个月的生存率都是低的可怜的,很委婉的表示,回去多休养,能吃点啥好的就多吃点。

我当时想都没想的就说要送姥姥去美国,找我爸,用最好的医疗手段医治!

那个医生就看着我摇头,“我知道你们患者家属的心情,站在医学的角度,我知道外国的治疗手段会很先进,但同时这个经济数额也是庞大的令人难以想象的,况且出国医疗也不是说去就去,拿普通人来说,光一些程序,就需要等待很长时间。

其次是对这个病以及患者的实际年龄来讲,我的建议就是不要继续折腾她了,这个病变转移是很快的,在全世界来讲,它也是一道没有攻克的难题,你们要做的,就是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我记得自己当时听完浑身连点力气都没有了,虽然知道自己说的是急话,不可能说给姥姥送出国就送出国,但我真的怕,我怕姥姥像是朝阳姐的爷爷那样走,那样离开。

走出医生办公室远远的就看见姥姥对着我笑,她说她捡了几年命很满足了,让我放心,怎么都得拼着一口气儿等到我成年了她再走,不然她怕黑妈妈我接不下,她事没办完,不放心。

就是姥姥这句话,让我极其恐惧十八岁,所以我想好了,初三毕业就在家,反正我上学都是比一般人晚了一年的,再晚几年我也不怕。

“葆四啊,你听我讲,你得去念书,你之前不是说还要考大学啥的吗。”

我看着二舅妈点头,“我是要考大学,舅老爷也讲,我学文化跟当先生不冲突,学习也是开阔眼界的一种方式,但是我现在不会念得,我要陪着姥姥,就是这样。”

“没事儿,你姥俺们在家照顾着,她现在……”

“你不懂。”

我轻声的打断二舅妈的话,“我只是怕,我知道姥姥会挺着身子等我一年的,可我还是怕。”

“不会的,你姥肯定能挺到你上大学的!”

“我摸到了……”

“你摸到啥了?”

我用力的吸了一下鼻子,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她脊椎上有东西,像是皮下长了个玻璃球,好几个,我摸到了,那就是转移的肿瘤……”

很多时候,我都不想让自己去合计这些事儿,我知道,就像是朝阳姐说的,要坚强,我能做的,就是接受,我甚至想过无数的方法去开解自己,想我也不是永生的,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个人世,我跟姥姥只不过是在岁月的长河里短暂分手,以后,到下面就会相聚了。

可是,我还是会难受,我总在想,要是到那时,姥姥会错过我多少的瞬间啊,我如果真成了一个大先生,那我最想分享的人,就是姥姥和太姥,可太姥在我懵懵懂懂中就走了,我所有的寄托,也就剩姥姥而已了啊。

“四姐……”

小六看着我努力的活跃着气氛,“哎,咱再聊聊小林黛玉啊,我前天听我同学讲看见她了,那家伙还是飘飘欲仙的,你说我怎么就觉得她是带着仙气儿的呢,哎!四姐!!你别想了,你明年才十八呢,奶奶最起码还能……”

“小六!在瞎说话我把你嘴缝上!!”

我转身,直接离开了后屋,抬脚走进院子时一眼便看见挂着在横杆上已经被二舅调高了几次的秋千,这就是时间吧,我一直再长高,所以秋千也高了。

走到前院,金刚懒洋洋的趴在那里,这两年它越发的不爱动,虽然家里来了外人它还会横眉瞪眼的叫,可我听着,总觉得它的吼叫里多了许多力不从心的虚张声势。

我不愿意承认它老了,所以总是努力的逗弄它,偶尔还会牵着它出去溜一圈,可没走多远,它就得趴下休息,我极其厌恶这种感觉,我会用力的牵着绳子,跟它讲说,走啊,快走啊!

可它就是走不动了,我知道我不是厌恶它走不动,我就是怕,我童年没什么朋友,有的,也只是家里这几个一个手就能数过来的亲人,当然,其中还得加上金刚,至少,它是我最早也是最忠诚的朋友,它从来都没有嫌弃过我是傻子!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疯狂地去舅老爷那啃书,不是为别的,就是想从书里找到一种能让人或者动物不要生病不要死去的办法,我知道请仙儿我是不行的,我也不能靠仙儿,那个反噬我已经从姥姥身上看到了,所以我想找道术,可是舅老爷看着我的样子只是面无表情的摇头,“人痛苦,是不是要想想她追求的东西本身就是错误的……”

我不服,“舅老爷,你可以帮姥姥的对不对?你既然有这么大的能耐为什么不下山去帮帮家人,只留在这里,你不是自私吗!”

舅老爷满眼淡然的看着我,“我要怎么做才算是不自私?”

“你有本事不救人就是自私!你告诉我的善心,可是你却不救人!不救自己的家人!”

那是我跟他的第一次争吵,确切的说,只是我自己在炸,舅老爷仍旧跟往常一样没什么反应,低头继续看书,“我能做到的,我会做,可是理应顺接受的,我不排斥,不抗拒,顺其自然。”

我觉得舅老爷不懂我,很崩溃的看着他,“你就不怕家人离开吗,我怕!我怕家人离开!我讨厌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舅老爷轻轻的叹气,“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我忍着泪看他点头,“舅老爷,我真的不懂你说的,我想把他们放在心里,可不到最后一刻我是做不到的!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姥姥死的,现在我只是想找到一种方法,找到一种能让姥姥多陪我几年的方法啊!”

舅老爷不在答话,而我也不知道还要再说什么,放下那些书本抬脚就向山下跑去,结果过了鸡嘴沟的时候看见了陈瞎子,我没心情跟他打招呼,他却听出了我的脚步声叫住了我,也是在那天,我算是无意中知道了舅老爷的故事。

原来舅老爷不是一直就在山上生活的,用陈瞎子的话来说,论悟性,他是远超姥姥的,还因他很小就会运用奇门遁甲之类的术法,十几岁就算是远近闻名了,因为那时候薛家还未家败,他自然身负着家门荣耀被太姥爷送出去四处游走学习,听说舅老爷那时候还去了香港,因为那里可以给他空间研习风水阵法便在那里待了好些年。

直到六十年代初回来,用陈瞎子的话说他那时候还没瞎,就看着舅老爷手拎皮箱,穿着一身英式西装进村,当时他们都像是看外国人一样,里三层外三层的把我家包围着,不停的询问他香港是什么样的。

陈瞎子说到这还有些感慨,“我这命就是你舅老爷给救得,当时他看了我一眼,就说我这双眼看了太多的阴宅,有阴邪,不可在帮忙点穴,否则,一年内双眼盲,三年内,魂飞散,我没信,说实在的,当时看你舅老爷一身洋行头,感觉先生哪里能像他那么穿,咱得穿大褂啊,你舅老爷当时也是正值壮年,他说不信那就打个赌,结果,不用我说,你也看见我现在啥样了,都瞎了,也应了他的话了,为了保命,再也不看阴宅点穴了,现在,也就弄点黄雀叨卦,混口饭吃吧。”

“那李爷爷呢,他为什么也……”

陈瞎子摇头苦笑,“他是嘴太毒,虽说有能耐的先生都喜欢铁嘴直断但是也真犯口舌,他以前是最不服你舅老爷的,因为老李披命格厉害,你出生的命格就是他在门口直接披的,你舅老爷说他迟早会吃嘴上的大亏,他不服,批了你舅老爷的命格说他早年得志,中年大苦,一辈子无妻无子,孤苦无依……”

“结果呢?”

“俩人对坐在那里算着对方,都算准了啊。”

陈瞎子似乎沉浸在几十年前的情景当中不可自拔,“不过是你舅老爷算的先应验的,当时老李给一个事主看事情,就是说的太直白,把人家给得罪了,人家要他重算,他哪里管那个,说批命没有来回算的,越算越薄,结果那家是个暴脾气,给他眼睛打瞎了,你说,这不是就成也一张嘴,失也一张嘴吗。”

“我舅老爷呢!”

“他……”

陈瞎子笑不出来了,有些难过的面向大山,“他是被几年后的浪潮给打的,本来他有机会走的,可是你姥姥那时都结婚有孩子了,一大家子人,走起来很麻烦的,他放不下你姥姥,也不同意自己离开,那时的人都红了眼,不知道被谁给举报了,说你舅老爷是特务,是内奸,就这样五花大绑给他带上山了,一同上去的,还有我跟老李,可是我们三个,最惨的是你舅老爷啊。

他们在地上点烟,点着后插到土里,一堆插上五六根,然后让你舅老爷去踩,说是火箭上天,给他折磨晕了,又要他交代,他能交代什么,就什么都不说,因为我们三个关系很好,他们就打我和老李,拿着鞭子一直抽我们,问他我们是不是他的同党。

按理说,我们三个轮班被那些人收拾你舅老爷还能得空休息会儿,可你舅老爷看不下去,就承认自己是内奸,是特务,说他没有同党,只是利用我们俩,但是我们俩不识抬举,不泄露给他想要的秘密,所以他也恨我俩,人家打我们,他就叫好,说往死里打,打我俩他解气……”

我有些不敢想象,颤着音儿问,“之后呢。”

陈瞎子手在黑色镜片后擦了擦眼泪,“我们俩自然就被带下来送到棚里去劳动了,瞎了,也看不着,就算是干点活,但最起码不用遭罪了,可你舅老爷就惨了,听说啥招都用上了,下来的人还互相打听有啥狠招,说他嘴太硬,撬不开,别人就说拔牙啊,把嘴嘞开,用铁锤子去敲,敲光了他就说了,要是再不说,就扒裤子,把铁凳子烧热了让他坐,坐两次就老实了……”

我承受不住开始忍不住的哭,“姥姥呢,我姥姥那时候在哪里了,为什么不救救舅老爷。”

“咋救啊,咱大半个村里人都没逃了,你姥和太姥是天天的游街啊,去隔壁村,听说大人小孩儿都往她们身上扔东西,吐唾沫,打她们,说她们是牛鬼蛇神,你姥唯一比你舅姥爷强点的就是她一直没离开过村儿,所以那帮人没给她抓上山,听说别的村上去的,没几个能活着下来,你舅老爷没死,就算是命大了……”

“后来呢,舅老爷就这样不下山了?”

陈瞎子点头,“最后浪潮过了,说是调查清楚了,我们跟着你姥姥去找他,可是你舅老爷说那些年就像是经历了无数的生死,他看开了,世间的一切,他都在无所求了,这辈子,就待在那不走了,也算是应了老李的话,无妻无子,孤苦无依了。

我和老李的命,是他救得,要不是他口风改了,变相的救了我们,不然,我们两个瞎子就搭到那了,算起来,他救了我两回啊,那些罪,真不是人遭的,那年月的人真跟疯了一样,别的我不敢说,你舅老爷,当真无惧生死,我们下山前,多疼,他都大笑的呼着过瘾直到昏厥,我跟老李,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你舅老爷,傲骨洒脱二字,从他身上,我们看的是真真切切。”

我嘴里的哭泣因过分隐忍而发出嘁嘁的声响,瞬间就开始自责,我怎么可以骂舅老爷自私呢,我有什么资格去怪罪舅老爷啊!

“你还记着你出生那年吧,说来也奇怪,你出生前是涝,但你出生后村里就开始旱,庄稼人没粮食吃那不是都要饿死了,就在大家觉得那年要过不去的时候,我跟老李摸索着去找你舅老爷了。

他在林子口布了阵,我们进不去,就在外面大喊,说太旱了,让他帮忙给想办法求个雨吧,前后一共喊了三声,结果我们刚喊完,老李就听见雷声了,刚走下山,就下了雨,前后我俩一算,正好三场,算是让大家那年勒紧裤腰带过去了,你说,你舅老爷的能耐大不大?”

我瘪着嘴看着陈瞎子,“可你不是讲,那是被我克的吗,你在我小时候总是喜欢拿这件事说我……”

陈瞎子理所当然,“你以为不是你的事儿,你命格那不是一般的硬,白虎星啊,我当然要敲打敲打你了,谁知道你个丫头回回都让我吃亏,看着傻,其实最精的就是你!不过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说我总跟你个小孩子较什么劲啊,那年再难过,不也过来了吗,你别生爷爷的气啊。”

我摇头,虽然他看不见,“我哪里会生你气,我不开窍的时候,闯了太多的祸了,你说我都是应该的,就是我没想到,我舅老爷以前做了这么多的事,我误会他了,我还以为,他不在乎家人,心里就只有自己……”

“哪是啊,他是人在绝望大悲之后的一种放下超脱,不然,常人受到他这种折磨虐待就是不疯也得满心憎恨了,你将来有出息,第一个要感谢你姥,是她一直在保你,护你,你出生那年你姥光给人安排堂口就安排了几十个,就是为了给你积德招兵。

第二个感谢的,就是你舅老爷,你能活下来,肯定他也给你姥出了法子了,至于什么,那我不清楚,但肯定他不会不管不问的,这么多年,他虽然不下山,但是你姥遇大事都会找他的,他是你姥的亲大哥,哪里会不在乎家人呢!”

后面的话我没再继续听下去,只记着自己一边流着泪一边疯狂地朝着舅老爷的住处跑,等跑进屋的时候看见舅老爷正在给小桔子树浇水,当时就哭着跪下认错,“舅老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瞎说话了,是我不好,我知道姥姥的病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我不应该钻牛角尖用言语去伤害你,你原谅我,千万别生我的气……”

舅老爷淡笑着拉起我,“口不择言说明你心焦,你着急,只是觉得无能为力,越是这样,越说明你放不下家人,虽然你表达的方式是错误的,但心是好的,说明你知养育,懂恩情,我理解,又怎么会怪你呢。”

那天的我哭的实在是说不出话,只是看着舅老爷这张貌似沧桑阅尽的脸,除了自责,还是自责,他是我最最尊敬的长辈啊,我怎么可以以自己的一己私欲去度量伤害他,错,我当真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

哭了很久,直到太阳要下山时我擦干泪跟舅老爷说要下山,现在不能在这住,每晚我都得看着姥姥,想再说声对不起,可又觉得语言卑微无力,舅老爷哪里会在乎我一声对不起,我能做的,就是用实际行动去证明自己,努力的去看他那一屋子的书,不让他失望。

离开时舅老爷只轻轻的跟我说了一句,“葆四,成大事者,必先静心,心要是乱了,出口伤人是小,有损大局是真。”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他似懂非懂的点头,离开前还是跪下又给他磕了三个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我居然对恩师不敬,言语刻薄,若不是舅老爷有容人之量,我岂不是要后悔终身!

记忆慢慢的抽回,我摸着金刚的头轻轻的吐出一口气,静心,就是舅老爷教我的这两个字,要我这一年多来强迫自己去接受,甚至,在姥姥叫来李建国要提前打棺材的时候还强忍情绪去跟李叔对弈,我怕他活不细,糊弄我们,所以放学没事儿就去他做活的后院瞧瞧,连木材,都是我一手挑选的。

本来,我想用金丝楠的,对于这些东西,我想是受到那个姓陆的熏陶,在我渐渐懂事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去找李叔套这方面的知识,偶尔去县里,也去古玩城一条街转转,我知道金丝楠作为棺木是最好的一种,所以在姥姥一开始偷偷摸摸的找李建国商量给自己订做棺材事时,我跟过去的第一句话就是要金丝楠的棺木!

姥姥大惊,她以为她做的事儿我一直不知道,我忍着自己的情绪貌似很平和的看着姥姥说,我知道她在准备装老衣,甚至家里除了我和小六,谁都清楚姥姥在准备的事情,就像是当年太姥的离开,现实来讲,既然可以预料到结果,那谁都不想手足无措。

我说,我可以接受的了,姥姥,都交给我吧,我长大了,我没那么脆弱。

姥姥笑的眼里含泪的看着我,不停的点头,“好,姥的四宝能这么想,那姥就是走也放心了,真的放心了!”

李建国在旁边打着圆场,他说订个棺材其实没啥事的,古时候的人都提前订好,不但不犯毛病,还有冲喜的效果,棺材通财,南方人还有专门做小的送礼用呢!

我听不进他的话,只是当着姥姥面装着从容自若,但一到晚上,我躺倒炕上,总是会不自觉的想哭,可我不敢哭,怕小六听见,询问我,早上的时候,又会没事人一般的起床,日复一日,等待着那个,我最最不想面对的十八岁。

李建国要价两万二,说是金丝楠是金贵的木材,古代的皇帝啥的死了才用,因为我姥姥这是老邻居,所以他给了个折扣,两万二,说哪里也没有这个价儿。

二舅他们自然诧异,说这个价格太高了,家里这些年给姥姥治病底儿都空了,哪里能拿出两万,但是二舅又不敢说不做,背后我听见他跟那明月商量说这回真得去抬钱了,这算是能为我姥姥最后做的事儿了。

不过我站出来了,我说,“换红松吧,不要金丝楠了。”

李建国有些不耐,“葆四,说金丝楠的是你,咋又要红松了?”

我一本正经的看着他,“李叔,你别被人给骗了,金丝楠现在特别金贵,听说大料都特别的少,前些日子,我让地主小舅在县里打听了一下,他说他认识的一个干物流的大老板的爹走的时候就是用金丝楠的棺材送的,你猜多少钱?”

李建国的眼珠子转了转,“那肯定比我做得贵!我可是给你们邻居价的!”

我点头,“是啊,所谓床不离七,棺不离八,既然大棺材的尺寸都是差不多的,可它的那个金丝楠却花了八万多……李叔,您做个棺材别倒搭啊……”

李建国没动静了,“你啥意思啊,金丝楠品种不一样你不知道啊。”

我笑了笑,“是不一样,但金丝就是金丝,一旦被什么大叶楠,或者樟木什么的混淆就不好了,伤感情,毕竟咱花的是金丝楠的价位啊,所以我想,占小便宜容易吃大亏,还是保险点的红松吧,当年我太姥走的时候就用的红松,我觉得就很好,您说呢。”

李建国有些生气,咬牙看着我哼了一声,“你是东家,自然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了!”

说完,扭头就走了,一边走一边愤慨,“我当了这么多年木匠还让个小丫头片子给上上课了!”

二舅觉得不妥,“葆四,你说咱这么换来换去不会让人家……”

“没事。”

我直接打断二舅的话,“花钱肯定要花在刀刃上,不能因为当了好些年的邻居有些话就憋着不说,那不是等着被杀熟么,我无所谓,他要是敢糊弄,我就让他给我重做,大不了找别人干,木匠有的是!”

说完,我也走了,跟谁俩耍心眼呢,我现在每天都压着一肚子火,最好谁都别惹我!

那明月倒是知道了我的做法十分满意,背后小心的跟我念叨,说我做的对,我二舅那个人就是太好了,总是抹不开面子,李建国绝对不是干赔本买卖的人,糊弄事想糊弄到咱家头上了,她要不是看姥姥现在身体不好不想去闹找就去找李建国说道了!

我觉得说道倒是没必要,毕竟李建国也是想多挣点钱,只是他绝对没想到我会去县城打听这些,木料是最容易做手脚的,本来懂行的人就少,各种木头的差别真的很细微,很难分辨,再加上葬下去谁都不可能去挖出来看,所以算的上是一锤子买卖,可他碰到我了,那咱就得好好掰扯掰扯,说实在的,惹急了我都有让人陪葬的心!

‘咳咳咳~咳咳咳~~’

姥姥在屋里的咳嗽声彻底的拉回我的注意力,我轻手轻脚的凑到窗户前,略一抬眼,就看见姥爷满眼心疼的给姥姥扎针,“忍一下,这药下去就不疼了……”

“你快点啊……扎完好收起来,等明月弟弟来了让他去镇上的医院拿着麻卡给多换一些,别让四宝看见了,担心……”

姥爷皱着眉,“你说干啥总找明月弟弟啊,我一看那小子感觉就不是啥正经人,眼睛滴溜溜老转,那天还问我咱家的小黑丸咋做,像是要憋着干坏事儿似得。”

姥姥轻咳着叹气,“他不是有路子能多换些药吗,不然这药在村里拿一个空瓶就只能换回一个,在他知道的那个地儿,能多换几个,我现在打的多,可不就得求人家吗,他问什么你就不吱声,咋说,都是明月弟弟,人再不咋地,也不能坏他姐。”

姥爷点头,收好药瓶藏到枕头下,“行了,你歇会儿吧,别老说话了。”

姥姥嗯了一声,眼睛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光亮,“藏好了啊,别让四宝看见,那孩子心重,要考高中了,别耽误孩子发挥……”

我扶着外窗户慢慢的蹲下身,死死的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拼命的抬起眼,只能用力的看着天忍着眼泪,一会儿还要进屋学习,我不想让姥姥看出我哭过了。

只是这日子怎么这么难,强忍心事如履薄冰的感觉无异于用钝刀在心头上缓缓割肉,锥心痛感是日复一日每天都在加剧……

老天爷到底长没长眼,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们家,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

五一放假,我中午骑着自行车特意去镇上给姥姥姥爷买的槽子糕,抬起车屁股进门,一把车推进院子我就笑着张口喊道,“姥,今天运气好,刚出锅就让我赶上了!还热的呢!”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李建国从屋里出来,回头还不停的答应着,“放心吧,油刷完都晾了好久了!您老要是想看随时过去看啊!”

我微微的蹙眉,只见几年没看到的妈妈跟在李建国的身后抬脚出来,“麻烦你了,我也不知道我妈今天怎么就非得叫你过来问问……葆四,你回来了啊。”

“呦,葆四回来了啊,寿方你今儿个不去瞧一眼啦,放假了没事儿去我家跟小雪一起看看书,别老乱跑,你姥说你可是一心要考大学的啊!!”

我没搭理从我身边走过的李建国,眼睛直看着我妈,刚要张口,就看见姥姥精神抖擞的从里屋出来了,“四宝,愣啥神啊,槽子糕买回来拉,进屋啊,你姥爷还等着吃呢!”

脚下微微的后退,我摇头看着她,:“我妈怎么回来了。”

姥姥笑了,“你妈干啥不能回来啊,进屋啊,姥姥有事儿要跟你讲。”

“我不听!!!”

我当时就炸了,自行车‘噗通’!一声倒地,看着她控制不住的情绪失控,“你要交代什么,你要交代什么!!”

姥姥愣了,“你这孩子咋的了,姥姥见强了你还不高兴啊,蛋糕都脏了!咋吃啊!!”

“吃什么吃!!!”

我上前几脚就给踩烂了,“你骗我!!你说我十八的,还有一年呢!还有一年呢!!!”

妈妈当时就控制不住扭过脸哭了,小六从后屋一路小跑手里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过来,“四姐,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看着姥姥各种崩溃,看着被我踩成泥的槽子糕双腿一软就跪座在地,“我不要我妈回来,不要我妈回来……”

“四宝……”

姥姥看着我就要过来,“你听姥姥说,姥姥这……”

“不要过来!~!”

我泪眼摩挲的看着姥姥的身影,“你可以的,你还可以的,你不会有事的,我什么都不想听,你让我妈走,你跟她说,你一年都不会有事的,你跟她讲啊!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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