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朗指着桌子上的盒子,吩咐夏荷等,这个放在架子上,那个放到柜子里,这些放到库房里。
如今巴朗已是永寿宫的掌事宫女,自从我晋位为嫔以来,我身边就缺人,因为不喜欢太多人服侍,便一直没有增派人。明玉出宫后,内务府便在本年新选的秀女中给我增派了两人,另增派两名粗使宫女,两名小太监。可人数还是不足,乾隆叫我自己选人。
清明节,我去长春宫上香,上香毕,坐下喝茶时,巴朗竟跪到我面前,求我把她调到永寿宫当差。从来没见过巴朗如此低声下气求人。
当初在长春宫看她和珞宪姑姑受气,我就想把她们要过来,可珞宪姑姑还好,巴朗的心气高,我与她一同进宫,一个为主,一个为仆,我怕她心里不舒服,就一直没开口。
我当即就答应了,但她二人必定是服侍孝贤皇后的女官,得经过乾隆同意。趁着乾隆翻我牌子的功夫,我见他心情好,便张口求他把珞宪姑姑和巴朗调过来服侍我。乾隆当即昭准。二人的品级在宫里除了太后和乾隆的宫女算是最高的,乾隆传旨二人虽在永寿宫当差,但仍吃着长春宫的例,又每人每月多给二两银子的份例。
我把巴朗和珞宪姑姑调过来,原想着彼此有个照应,并不是想让她们服侍我,没想到她们服侍我,比春桃、明玉,还妥贴。
听巴朗说诸多赏赐中数镯子最不值钱,我就又翻了翻别的赏赐,珠玉满目,但还是觉得镯子金光闪闪最养眼,我笑道:“虽珠光玉器,唯黄金最合吾心。”
听身后有笑声,我回头一看,见乾隆走了进来,我忙过去行礼,乾隆从我身边走到案前,扫了眼桌子上的赏赐,再看看我满脸笑容,叹了一口气:“这几件赏赐你就眉开眼笑,你能长点心吗?”
巴朗等都退出去。乾隆走到木炕上坐下,我也跟过去,在他身侧坐下。
我见乾隆面色不愉,笑着问道:“皇上怎么又不高兴了?臣妾近来可没惹皇上生气。”
乾隆被气笑了:“令妃最近极乖,没惹朕生气。朕生气的是今儿户部上本问汪由敦、应否食俸?”
因汪由敦暗中帮张廷玉通风报信,惹怒乾隆,因此被免职,仍留尚书任,七月被降为兵部侍郎,仍是有职无俸,如今乾隆大赦天下,‘其中就有一条,一、王、公、内外文武官员。任内有罚俸之案。咸予开复。其现在议罚者。悉行宽免。’户部奏请,也算情有可原。
可乾隆道:“汪由敦是罚俸吗?朕没免其官职,就是开天恩了,还想着俸禄!户部在殿上刚一提,朕就来气了,又想着大赦天下,实不该动怒,朕强忍着气,着三年后再给其俸禄。”
巴朗进来上茶,李玉接过来放到桌子上,两人随即退出。
我捧起茶递给乾隆,乾隆接过来,喝了一口:“提起汪由敦,朕又想起了张廷玉。原本大学士九卿等议奏,致仕大学士,应请停罢配享,革去大学士职衔,以儆效尤。可对于张廷玉配享太庙一节,朕从来都是尊皇考之意,并无停罢之见。二三年前,史贻直,曾在朕的面前议及配享大典,说张廷玉之功不当配享,朕知二人素来不睦,且汉人中有配享大臣,总有臣工阻挠,朕便没有准议。可张廷玉还是不信任朕,跪在朕的面前以配享为请,求朕给他出个手谕。”乾隆说着不自觉表现出一副没眼看的表情,想起夏荷说起张廷玉伏地痛哭流泣,想着场面定是十分煽情。
乾隆接着道:“朕见他老迈年高,哭得十分动情,心中不忍,便答应其所请,给他出了手谕。可张廷玉受千载难遇之恩,却毫不知感恩。朕念着他三朝元老,多年伴驾,只给予小惩,并未重罚。朕西巡时,他随众送驾,这是他加恩免罪初次面见朕。”乾隆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脸色微寒,我赶紧接过茶杯,心里说,张廷玉这是又怎么惹着君主了?竟气得如此?
乾隆道:“他直立于道旁,不曾跪拜不说,而且面容如常,毫无惶恐之意,仍如在朝之时、与留京总理王大臣同列。朕回銮时,接驾时亦然。朕心里虽不痛快,他进宫见朕时,朕仍赐令召见,朕还以他是老臣,有些惜惜相别之念,可他却一句也没提及国家正事,也没说一句,回乡后仍将心系朝堂,心系社稷,竟说起去年冬谢恩不亲至,曾令其子将缘由告知奏事太监,是奏事太监未为转奏。奏事太监有多大的胆子,敢以大臣陈奏之言,不予转奏,朕不论大事、小事,事必躬亲,岂能容此等奏事太监存于内廷?外人编此借口尚可,可张廷玉在军机处行走数十年,能不知晓吗?”
见乾隆越说越气,本想劝他少说两句,可又一想,这些话乾隆在太后面前不能说,若我再不让他说完,憋在肚子里会更难受,忙一边替他捶捶后背顺气,一边想着该如何开解他。
乾隆道:“张廷玉身为第一大臣。自朕在书房。即侍讲读。继又为皇长子师傅。皇长子之丧,还没过初祭,就迫不及待奏请回南。君臣大义,师生恩谊,都不能使他动心,惟以归荣故乡为急,人臣如此存心,于国家无依恋,于君臣无情。原任宗人府府丞刘藻、因闻皇长子之事。亲自来京面请朕安。并请赴皇长子棺前叩谒。即便刘藻差人代为请安。也不算失礼。而他在孝贤皇后大丧。及此番皇长子丧事。皆不远千里来京。深知君臣一体。休戚相关之大义。”刘藻曾是宗人府府丞,在上书房行走两年,总是阴沉着一张脸,我曾问李玉:“他不会笑吗?”李玉道:“不笑还能看,要是笑,比哭还难看。”刘藻是山东人,为官较清正,因母亲年事已高,奏请回籍奉养老母。乾隆感其孝道,赏其人参二斤,内阁学士衔回家。
张廷玉自乾隆提拔讷亲当了首席军机大臣后,隔三差五,便上书请求告老,去年乾隆准其请,那段时间,真是君臣情深,惜惜相别,乾隆还憧憬着南巡时,君臣能再相见,那是一幅多么和谐美好的画面,就是后来有了谢恩不至那个差头,张廷玉辞行时,乾隆仍是指派了几个朝中重臣前去相送,如果张廷玉腿快,都能回乡过年了。可他总是嘴上辞行,迟迟不动身。皇长子与张廷玉有师生之谊,不论是君臣、还是师徒,张廷玉都不该在皇长子初祭未过之时,便提离京,终于惹恼了乾隆。张廷玉三朝元老,该是个人精子,怎么临了却不懂君心了。
我边哄边劝道:“许是张廷玉觉得跟皇上不见外,忘了君臣之仪,他既已返乡,眼不见心不烦。”
乾隆冷笑一声:“眼不见心不烦,没那么便宜。”乾隆忽然脸色轻松下来,我心一沉,看来张廷玉要倒霉。
乾隆笑道:“朕借着侍郎管太常寺事伍龄安、因额驸超勇襄亲王策凌。配享太庙位次。便引着六部九卿又提起张廷玉配享之事,众口一词,罢其配享,朕便当廷准议。他手里有朕手券又如何?”
乾隆端起茶喝了一口,眼角眉梢浮上笑容,像个孩子似的,“朕这些年,赏赐他珍玩古器,加上皇考赏赐已是数不胜数。他即不念着国家之情、君臣之谊,自当俱数追缴。是以朕借他儿女亲家,四川学政朱荃贪污之事,派内务府总管德保前往张廷玉府第内查看收缴。护国寺并蚕池口两处住房都是恩赐官房,但蚕池口住房是圣祖爷赏赐其父张英的,朕便不令收回,加恩由其子孙居住。”
前两日巴朗去领月例银子,偶听内务府的人议论德保被乾隆责罚,说乾隆令德保去查办一位大臣的家,德保把其家里私有之物,尽数查抄,乾隆责令其将私物悉数退还。原来查办的大臣是张廷玉。
我一走神的功夫,听乾隆轻笑一声:“朕收回护国寺的官房,随即便赏给史贻直。”史贻直是鄂尔泰一派的,与张廷玉素来不睦,乾隆把从张廷玉手里收回的房子给史贻直住,的确够让张廷玉难受一阵子的。忽觉得乾隆孩子心性,都不如五阿哥稳重。
乾隆又笑道:“原任大学士陈世倌、礼部尚书赵国麟、光禄寺卿刘藩长、俱是革职之员。六月便自本籍来京叩祝朕的万寿。朕本不想嘉奖他们,恰巧张廷玉进宫辞行,朕特叫人当着他的面儿拟了一道旨‘陈世倌、赵国麟、刘藩长,跋涉远来。具有敬心。犹知人臣事君之义。俱着加恩赏给原衔。令其回籍。’”
看乾隆一副心花怒放的表情,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四月初,乾隆便为他的四十万寿,不行庆贺礼,特下了一道谕旨,‘督抚诸臣奏折,有陈请来京庆祝者。各省将军、督、抚、提、镇。皆有封疆重任。岂有概离职守。来京祝寿之理。一处陈请。他省从而效之。若明知不能悉允所请。而各缮本章。往返批答。徒成具文。岂君臣闲以至诚相孚之谊耶。且当年皇祖圣祖仁皇帝四十五十圣寿。皇考世宗宪皇帝五十圣寿。俱未行庆贺礼。皇祖寿登六十。始允臣民之请。举行庆贺。今朕四十寿辰。未届应行祝嘏之时。何必遽事纷纷陈奏。着传谕各省文武大臣等。不必具摺奏请来京。诸臣其明体朕意。’
乾隆明令不许各省文武大臣来京祝寿,转瞬间便给陈世倌等官复原职,处罚张廷玉也好,给陈世倌等复职也好,终究是杀鸡儆猴,给朝臣及天下人看的。
虽然我和张廷玉不熟,甚至连招呼都没打过一个,但是我却在心底有些同情这位三朝老臣,数十载官场沉浮,功名利禄,已深至其心,若让他立即抛下一切,心里还是有些不舍,人老奸、马老滑,张廷玉身为汉人,官至首辅,其精明可想而知。但在与乾隆的一次次较量中,他却忘了君恩薄如纸,昔日之情,终是敌不过主子、奴才的身份。
我劝乾隆,张廷玉伴驾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后或许再无相见之日,他无礼也好,老迈也好,念着君臣一场,让他一下又何妨。
乾隆顿了一顿,斜睇了我一眼:“朕是君,他为臣,君让臣是何道理?”
我忙道:“一切等盖棺定论岂不更好,若张廷玉百年之后,皇上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再处罚他也不迟。”心里却说,为了不让天下人觉得我是‘红颜祸水’,我容易吗。若不是太后在我面前提起张廷玉,朝堂上的事,我何尝关心过。
我进宫以来,除了皇太后的几次圣寿以外,乾隆的万寿节,皇后的千秋节,都没有大规模庆祝。
虽然乾隆不太拿自己的四十圣寿当回事,可今年是皇后册封以来第一个万寿节,自然不会草率。自册封礼后就开始张罗乾隆的万寿节,宫里各处搭起彩墙、彩棚,打发内务府派出几路人,从各地采办寿宴当日的食材,皇后真是煞费苦心。日日晨起到坤宁宫办事,不到日头偏西不回翊坤宫。
皇后有热情,后妃们也不敢太散漫,也开始精心给乾隆准备寿礼,我给乾隆的寿礼是给他绣一幅小像,其实这个想法,几年前就有,可人物一向最难画,何况绣了。
特在朗世宁给乾隆新画的像中挑了一幅最俊秀的,做为模板。绣脸的时候,肉粉色的绣线摆了一桌子,一点点比照着画像绣,怕把该亮的地方,绣黑了,人显得没精神,该暗的地方绣亮了,那样就显得脸庞过于圆润。
终于赶在万寿节前两日把画像绣完,拿到如意馆装裱时,连朗世宁都吃惊不小,惊叹我的技艺超群。说比他画像上的乾隆更加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