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乾隆去行围,清辰出发,临出发前,告诉我,争取给我猎一只熊,晚上给我蒸熊掌吃,可没到中午就匆匆回銮,原来收到两江总督鄂容安急奏,九月十一日,铜山县张家马路堤工,冲决内堤七八十丈,外堤四五十丈。一时溃决,被淹数地。乾隆觉得秋汛已过,何致冲决河堤,其中显然有情弊。命策楞等严查。他知道策楞等不懂河务,调高斌速赶往铜山。又命策楞照例办事,所有被灾户口,查明抚恤,免得百姓流离失所。
鄂容安的奏折上写,九月十一日,铜山县张家马路堤工,溜势猛急。风雨大作,才将内外堤冲决的,但是乾隆觉得秋汛已过,何至尚有风涛冲决之患。看来必是在工之员,自知在筑堤上偷工减料,如若清查,将来万难掩饰,故令堤工漫决。希望工料无从查核。以为巧于脱卸之计。果真如此,人心之坏,更为可恨。命策楞、刘统勋严行查察。若果有此种情弊,即一面奏闻,一面将该员就地正法。给亏空误工者一个警戒。
乾隆还在谕旨上教策楞和刘统勋如何查访。我心里好笑,两个封疆大吏,竟让一个久居朝堂,不太出门的人,教授如何私访。乾隆告诉二人,可去民间探访,堤坝冲淹百姓庄园,民怨必深,一加密访,真伪毕现。即便该河员神通再大,也难掩悠悠众口。乾隆告诫策楞,若此事查访不当,则将来属员,纷纷效仿,你将如何安于总河之任呢!
有时候真觉得乾隆就是一个絮叨的家长。令策楞、刘统勋查访乾隆还不放心,觉得两人久居朝堂,不太会应便,又教鄂容安密访,没过几日,鄂容安回旨,亲到工所,细加察访,所有堤工漫决,实系秋汛异涨,并无他故。并查淮徐各厅钱粮,尚无侵亏,而附近居民,亦未闻有人盗决之语。乾隆才稍稍放心些。
虽未闻有人盗决,但是九月初间,水势已十分险急,该管同知李焞、守备张宾,并不及时分报,直至漫决已成,才向上具禀报告。以致冲毁堤坝,贻误时机。
经过鄂容安多处查办,果然不出乾隆所料,不都是天灾,也有人祸。有时候我挺敬佩乾隆的,他真是一个精明的皇帝,坐在殿堂上竟知千里之事。当年庆复谎报班滚已死,也是被乾隆发现的。
鄂容安报,其实该处并非最凶险之处,有同知举报,说李焞和张宾跟手下人说,因平日侵蚀既多,堤工不能巩固,现奉清查,将来获罪必重。幸得乘水涨,任其冲决堤坝,不加抢护。说以误工革职查问,亦事属因公,未必能正典刑。
乾隆闻奏气得心疼、肝疼,数郡之田庐,俱毁一旦。现在堵御工程,费银十余万两,岂是寻常工程可比!传旨将李焞、张宾即于该工所正法。使在工人员,知所惩戒。乾隆觉得河员贪腐,都是高斌、张师载负恩徇纵导致的。念其高斌尚系旧人,不忍重刑。高斌既得恩待,张师载也因此被宽免。虽于法外开恩,亦不可不使知警畏。
乾隆命将高斌、张师载一同绑赴行刑处所。令其二人目睹行刑过程。再宣读圣旨将其释放。使其二人知道,罪实是咎由自取,姑息养奸。而让李焞、张宾也要知道罪孽由自己造成的,虽死也无怨也。如此处分,既以正高斌等,平时负恩养纵之辜。亦可解下游受灾百姓之恨。南河固属天灾,但这些年来偷工减料,致河堤不稳,也是人祸,高斌官至大学士,自以为圣眷尚优,不会重治其罪,即便罢了官,也可以优游林下,安富遵荣。泛滥巨灾,皆可置之度外。居心如此,实为天地鬼神之所不容。
乾隆警告策楞,将高斌、张师载、与李焞、张宾一同绑缚。不许将恩赦二人之旨,令其知晓。行刑前,询问高斌等二人,有何回奏之语。着即记明。行刑完毕,宣旨将二人释放后再问二人有何回奏言语。明发之旨,一二后再发,若走露消息,惟策楞是问。
九月二十九,策楞传齐高斌等,一面绑缚,一面询问,高斌、张师载俱称理应处死,没什么可回奏的。可是将李焞、张宾斩决后,传旨将高斌、张师载释放。即问二人有可回奏,二人昏迷在地,醒后奏称,我二人悔已无及,此时除感恩图报,心中并无别念。
乾隆闻奏,冷笑一声:“不经历生死,怎知生命可贵。朕宽饶二人,实是对高斌、张师载施此格外之恩,可被水淹死的百姓,则由谁来开恩免死?朕用人不当于前,免其罪责于后,对不起受灾的百姓,实有愧于苍生。”
因所需物料当地所产不足,乾隆传旨令附近江南州县,速为购运,以供急需。乾隆觉得从黄河漫溢情形看,下游的高宝、高堰堤坝,也很危险。若有疏忽,则灾难更重。策楞所请三十万两白银,应该不够用,传旨在浙江藩库拨银一百万两,以备不时之需。
百姓的赈粮,也迫眉睫,单凭本地的粮米,根本不够,得从各地调粮。乾隆传旨江西、湖北、各拨米十万石,河南、山东、湖南、拨米十万石。浙江拨米五万石。以备赈济之用。又怕一省被淹,而致各省食米涨价,遂传旨截漕粮,拨运川米。可灾地太广,怕拨运之米,恐怕不足,乾隆又传旨将江省本年漕粮再截留二十万石。徐州漕粮五万石。江西拨往江苏的米十万石。一并就近运往安徽。以备赈济之用。传旨地方官按灾地轻重,妥善办理。
对逃门在外的饥民,凡经过的州县,照例留养。等到来年春暖之时,再送其路费返乡。对来年不还乡的流民,则是或有亲友可倚靠,或因领县丰收,可以帮佣糊口。不必像以往地方官,逐一核查,分处安置。反阻碍了灾民各自谋生计划。且有些不肖奸民,闻有留养之例,乘机冒充,致使灾民纷纷背井离乡。看似爱之,其实是害了他。
因在工人员,日夜抢修堤坝,十分辛劳,乾隆着拨河库银二万两,视工役出力等次,随时奖励犒赏。
乾隆这些日子时刻关注江南灾情,我心疼乾隆,几乎每天给他做一、二道他喜欢吃的菜。直到听到奏报,天气晴朗,气候收敛,乾隆的心情才稍稍好些。
夜里乾隆梦见高斌报怨他处置不公,说自己这些年兢兢业业,心思都用在河道上的治理上,哪有心思注意属下是否贪腐?次日,乾隆便传旨问策楞,高斌、张师载释放后,是消极怠工,还是奋勉出力?百姓如何评论此事,舆论以为如此处置可有不妥?过两日策楞回奏,高斌、张师载蒙恩释放后,分驻两坝工旁,实属知罪奋勉。事后公论,皆谓高斌一味姑息,张师载事事随同,均应受此处分。舆论都是敬服之语。
看着乾隆满意的笑容,对我道:“连百姓都认为朕处置高斌得当,他们懂朕,朕亦没有辜负他们。”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觉得策楞对乾隆,有一种家长哄孩子的感觉。即心酸又好笑。我不信策楞百忙之中,会抽出时间,去查访百姓如何评价此事?乾隆太在乎名声,若是他知道后世对他的评价是败家子、风流皇帝,会是什么感觉?
按清朝旧例,秋决时,缓死犯人也要绑赴菜市口,等行完刑后再押回。乾隆觉得既以缓死,又屡次绑赴市曹,殊为可怜。
对寻常百姓尚且如此,何况高斌、张师载。乾隆嘴上不承认,心里也是觉得有些愧疚,才传旨询问策楞。
每到勾选秋决犯人时,都是令乾隆最苦恼的。特命大学士会同刑部,重新详细查勘。人命所系,要不厌其烦,更要细致谨慎。必须是情有可原的,才可以免死。向来督抚以为死者不可复生。有些官吏,便逢迎上意,歪曲案情,习惯把错推给死者,以便为凶徒开脱罪名。乾隆觉得纵恶而不足示惩,此皆妇人之仁。
‘死者不可复生’原是乾隆所倡议的,下面官员随声附和罢了。我虽不懂官场那一套,但是我觉得大多数官吏手下留情,或因为官官相护,或因为权财交易,收受了凶手的贿赂。否则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又是从哪来的?
乾隆从各省呈报的缓死中,挑选出几起,明明该斩立决,却判缓死的。
四川的四起案子,第一案虽系斗殴,但案件涉及两条人命。第二案是窃匪拒捕,戮死公差。第三案是因争夺赃物,连毙两命。第四案则是因诬奸而杀人。
窃匪拒捕,捅死公差,还能判缓死?实在令我百思不解,窃匪按理不能算有钱、有势的,可为什么捅死公差还能判缓死?难道真是因死者不可复生,而网开一面?可这也太拿公差不当自己人了。
而福建四案中两案是聚众械斗,各毙一命。仍拟缓决,乾隆觉得这样的案件获宽恕,则斗狠之风,如何能平息?第三案是挑唆他人打官司,设计谋划,拖累无辜,而致两人枉死。第四案是雕刻假印,诓收钱粮,我觉得这个还情有可原,至少没有人命,而乾隆却觉得情罪重大。
浙江的三案,第一案砍人落水、淹毙人命。第二案跟四川第二案差不多都是行窃拒捕,那个是戳死公差,这个是戳死事主。第三案是恃强凌弱,把家里没出五服的哥哥杀了。江西三案也都是人命案,有的因砍柴被阻,举刀杀人,有的聚众械斗,伤及人命,还有一名公差拷打人致死。
这些起案子,几乎都是人命案,自古道人命关天,除了福建第起四案中的雕刻假印,诓收钱粮,还有江西案的公差拷打人致死,有待商榷,其余都该是无可争议地斩立决。可是写在卷宗里的案情,未必是真案情。有冤无冤,只有事主心里清楚。
乾隆批示:‘以上各省所办。以重罪拟缓。各至三四起。经九卿核实改正。朕详阅无可宽宥。俱已予勾。夫法宽则犯者愈众。凶恶苟免。动相残杀。其何以乂安善类。督抚牧养斯民。臬司为刑名总汇。岂得姑息邀誉。骩法市恩。所有承办案件之福建、江西、江苏、浙江、各巡抚及臬司、俱着饬行。’
古代重视纲理伦常,尤其乾隆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当乾隆勾到山西一起案子时,是侄儿扎死叔叔一案,侄儿把祖上分给自己的田地卖了,趁他父亲生命垂危时,向他叔叔索要他父亲的田地,叔侄没谈拢,动起手来,叔叔拿起一把小刀扎伤侄儿的额头,侄儿夺刀回扎,扎死了他叔叔。单看案情,这个案子,可以说是误伤,也可以说是防卫过当。督抚所叙案情,是侄儿用刀恐吓,叔叔抢刀势猛,以致被扎死。可是在乾隆看来,侄儿是悖伦灭理。乾隆责问督抚,怎么看似叔叔反为应死之人。似此灭绝人伦之事,人人所共愤,以后如仍有似此案者,从重议处,以正伦理。
乾隆自登基以来,国库丰盈,他一向出手阔绰,可此次江南赈灾,乾隆方知银子重要,以往大手大脚的他,也开始节俭起来,连巡幸所过之处道旁设茶棚一项,乾隆都觉得是白白的浪费人力、物力,随从官员,原无暇休息,地方官此一项预备纯属多余,传令免了。
乾隆生气高恒身在江南,数地被淹,非寻常偏灾可比,虽平时原不应该干预地方事务,但目击如此灾伤,现在又大兴土木,筹办赈务,皇帝为此事日夜焦急操劳,高恒岂能不知,竟无一字奏及。且河工溃决,灾及民生,都是高斌贻误所致,高恒更应该小心、据实向皇帝奏报,却置若罔闻,实在令人生气。传旨申饬。并令将现在河工水势如何?及办理赈务,是否稳妥,据实奏报。没几日收到高恒奏报,经钦差大臣,率在职人员,陆续进入,水势渐减。物料及赈粮源源运到,足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