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弘升急召十二娘子和崔九。
崔家的十二娘子和崔九预感到战局出现了重大变化,两人暗自惶恐,尤其见到崔弘升后,发现崔弘升虽强作镇定,但心神不宁,情绪紧张,这让两人愈发的不安。
“你们把李风云对东征战局的推演再详细述说一遍。”崔弘升的语调低沉、缓慢,难掩其身心的疲惫,“务必要详细,不能有任何的遗漏。”停了片刻,崔弘升的目光从十二娘子和崔九的脸上来回扫了两下,加重了语气,“千万不要有丝毫的遗漏。”
十二娘子和崔九不约而同的感受到了一股重压,这股重压铺天盖地,让他们无从躲避,倍感窒息。很显然,他们的猜测是对的,东征战局出现了重大变化,而且还是与李风云的预测十分近似的变化,否则崔弘升决不会突然改变态度,如此郑重的对待李风云的预言。
崔九走到地图前,一边详细述说李风云对东征战局的推演,一边竭力回忆相关细节,唯恐有所遗漏。每当说到关键处,崔九都要停下来望向十二娘子,等待她的补充,以免因为遗漏而误导了崔弘升的判断。
崔九说完之后,看到崔弘升沉思不语,欲言又止,但良久之后,崔弘升还是不说话,且脸色越来越阴沉,崔九实在是忍不住了,于是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公,是否还要某再述说一遍?”
崔弘升从沉思中“醒”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明公,战局是否出现了重大变化?”崔九急切问道。
崔弘升苦笑点头,然后看了一眼同样目露期待之色的十二娘子,叹了口气,“李对了,水师竟然违背水陆夹击平壤之决策,不待与我陆路主力会合,便擅自向平壤发动了攻击,结果中了高句丽人的诱敌之计,四万将士深陷重围,最后荣公(来护儿)仅带了两千余人杀了出来,余者尽数败亡。”
十二娘子和崔九震惊不已。李风云预言东征要失败,其中水师提前攻击平壤是最为重要的关键点,但也是最为匪夷所思的预测,因为正常情况下水师绝无可能违背东征统帅部的命令,另外仅凭水师的力量,即便来护儿和周法尚是军事天才,也绝无可能攻陷平壤,当然了,如果平壤内讧,城池不攻自破,水师倒有机会一鼓而下,但那属于奇迹,不在考虑范围之列,所以仅从军事角度来说,水师不可能提前攻击平壤。
然而,就算十二娘子和崔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崔弘升所说,事实也不可更改了,李风云预言成真,水师提前攻击平壤,而且大败,近四万水师将士死在了高句丽人的屠刀下。
“水师大败,已无力再战,甚至都不能在渔水一线有效牵制部分高句丽军队。”崔弘升再度叹息,“目前在我们正面,是高句丽人所有能够集结到平壤的军队,据统帅部得到的消息,其主力至少有十万人以上,再加上高句丽所有的青壮,所有能够持枪开弓的老弱妇孺,我们的敌人至少在三十万以上。两军对垒,正面厮杀,我们有绝对胜算,但现在高句丽人据城坚守,把有限的战斗力发挥到了极致,而我们不得不正面攻坚,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再加上粮草武器的严重短缺,后方补给的极端困难,还有水陆夹击之策的彻底失败,都宣告我们此次远征平壤已不可能取得预计战果,不可能攻陷平壤,所以撤退是必然之事,而且近期内就要后撤,但是……”
崔弘升眉头紧锁,左手抵额,轻轻叩打,忧心忡忡,“因为水师大败,高句丽人得以把全部力量放在正面战场上,这种情况下我们后撤,必然会遭到高句丽人的四面围攻,尤其在横渡萨水和鸭绿水的时候,高句丽人必定要半渡而击之,不惜一切代价杀伤我们,所以……”
崔弘升没有说下去,但十二娘子和崔九都心知肚明。
所以李风云的预测是对的,现在萨水是关键,能否守住萨水,能否保障萨水通道的畅通,是远征军能否安全后撤的关键,而萨水一旦失守,萨水通道一旦断绝,则远征军在外无援军内无粮草的绝境下,坚持不了几天就会崩溃,远征军的确有全军覆没之危。
“大人,你应该建议延寿公(于仲文)即刻后撤。”十二娘子惊恐之下,脱口说道,“现在高句丽人正在后撤,正在有意识把远征军诱到平壤城下,一旦远征军杀到平壤城下,与萨水之间就有两百余里的路程,如此长的撤退距离,必然会增加撤退难度,反之,若远征军现在后撤,不但可以迅速撤到萨水,确保退路的畅通,还能有足够的粮草武器维持远征军的战斗力,确保远征军可以安全撤回辽东。”
崔弘升望着十二娘子因为过度激动而涨红的面孔,眼里不禁掠过一丝无助和痛苦。
“即刻后撤?”崔弘升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懑,而隐藏在愤懑之后的悲哀,更是让他接下来的话里饱含绝望,“这是一个阴谋,水师提前攻击平壤是一个阴谋,是要把东征失利的罪责全部推给卫府的阴谋,所以,圣主和中枢不可能同意即刻后撤。而延寿公(于仲文)早在鸭绿水的时候,因为违背圣主密诏,未能及时抓捕乙支文德,以致权威大损,拱手把指挥权让给了许公(宇文述)。许公是圣主的绝对心腹,对圣主言听计从,没有圣主的命令,就算远征军困死在平壤城下,许公也不会下令撤退。对许公来说,他宁可负远征军三十万将士,也不会负圣主。圣主就是他的天,就是他的一切,而远征军三十万将士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无足轻重的蝼蚁而已。”
十二娘子茫然无措。崔九站在地图前,悲愤难抑。
“大人,现在怎么办?”十二娘子问道。
“某也想知道怎么办。”崔弘升叹道,“所以某需要李风云对东征战局的详细推演,不能有丝毫遗漏,看看能否从中找到一丝逆转战局的机会。”
“机会就是找到高句丽人在萨水上游筑造的大坝,在远征军撤退之前摧毁这道大坝。”十二娘子不假思索地说道,“记得李风云当时的语气非常肯定,他说乙支文德肯定会在萨水上游筑坝拦水,他说乙支文德熟悉中土的历史,精通中土的兵法,不可能不借鉴这一招,而这一招在远征军半渡之际突然杀出,必能给远征军以致命一击。”
“不可。”崔九断然阻止,“以乙支文德的谋略,以高句丽人所做的战争准备,这道大坝肯定不是近期筑建,也就是说,高句丽人为了保护这道大坝,有充足的时间做好一切防范,它就像平壤城一样,不但坚固,而且陷阱重重,稍有不慎就有中伏之危。而选锋军目前所处的战场位置非常关键,不出意外我们早被高句丽人盯上了,某可以肯定地说,假若选锋军沿萨水而上寻找那道大坝,唯一的下场便是中伏而死。”
“大人可以告知延寿公(于仲文),请延寿公出兵毁坝。”十二娘子毫不气馁,再做建议。
“目前我们并没有这道大坝实际存在的确切证据。”崔九摇头苦笑,“这一切都是源自我们的猜测,虽然我们可以派出斥候沿河打探,但一则需要时间,而我们偏偏没有时间了,二则平壤战场坚壁清野,高句丽人严防死守,我们的斥候只要深入距离过远,必被敌人围而歼之,所以将此事告之统帅部,明公除了自取其辱外,没有任何好处。”
十二娘子蓦然想到了父亲在远征军里的孤立处境,脸色顿时一变,黯然无语。
远征军九路大军统帅中,唯独崔弘升一个山东人,而崔弘升还不是行伍出身,虽然他也参加过中土统一大战,也曾远征过北虏,但从军时间短,战绩也有限,在军方的资历和威望都严重不足,因此被孤立很正常,这种情形下他如果不经证实就将此事告之统帅部,的确有危言耸听、哗众取宠之嫌,自取其辱也是必然之事。
崔弘升既然无法从统帅部求得帮助,就只能自力更生了,但自力更生的难度不是一般得大,而是难如登天。
远东雨季快要结束了,而雨季一旦结束,萨水水位就会缓缓回落,这当然有利于崔弘升坚守萨水通道,有利于远征军的后撤,但问题是,若萨水上游的水坝的确存在,若高句丽人掘坝放水,那么水位落差越大,洪峰的冲击力就越大,中土人在萨水河面上所搭建的浮桥,远征军用来渡河的浮筏、浑脱,根本就经受不住如此恐怖的冲击力,可以想像,无论是浮桥还是浮筏,都会被洪峰席卷而去,正在渡河的远征军将士都将葬身滔滔洪流,而失去了浮桥、浮筏无法渡河的远征军将士怎么办?面对奔流江水,面对空空的食囊,他们又能在高句丽人的包围下坚持几天?
远征军将士有难了,但崔弘升的罪责也更大了。
崔弘升现在的任务是什么?就是戍卫萨水,就是保障萨水通道的畅通。从这一任务出发,毋庸置疑,若萨水断绝,崔弘升就要对萨水断绝负全部责任,由此推断,远征军大败萨水,崔弘升更是要承担主要责任。很简单,如果崔弘升提前发现了萨水上游的大坝,如果他提前告之统帅部并报警,如果统帅部据此消息决定提前撤离平壤战场,那么灾难就不会发生。以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以崔弘升在军方的孤立处境,以圣主和中枢必须维护自身权威之主旨,可以预见,崔弘升必为千夫所指,遗臭万年,想不死都难。
崔弘升思前想后,反复推演,反复权衡,最终否决了自力更生的想法。以他和本部目前的实力,自保尚嫌不足,哪有余力与人造洪水殊死搏斗?至于力挽狂澜,拯救远征军将士,那更是痴心妄想,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此刻他即便有心救人,但迫于自身实力之弱小,也不得不放弃。
从当前战局来看,崔弘升之前以“苦肉计”留在萨水的确可以保全本部将士的生命,但同时也把自己放在了东征失利“第一罪人”的位置上,但他并没有因此陷入绝境,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拯救自己。
崔弘升看了看十二娘子,又看了看崔九,郑重其事地问道,“你们是否相信李风云的预言?”
十二娘子和崔九同时点头。
“你们是否相信高句丽人在萨水上游筑建了拦河大坝?”
两人再次点头。
崔弘升手指崔九,“既然如此,你便与某一起承担由此带来的所有后果。
十二娘子疑惑不解,崔九却是心领神会。他从少年时便追随崔弘升左右,主仆两人非常默契,彼此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的心思。
崔弘升十万火急禀报前线统帅部,自己麾下战将崔九亲自到萨水中上游打探敌情,结果发现了高句丽人的一个惊人秘密,他们竟然早在萨水中上游某处修筑了一道拦河大坝,然后利用雨季悄无声息的大量蓄水,只待我远征军后撤之际,半渡而击,掘坝放水,断绝萨水,给我远征军以致命一击。
崔弘升告诫统帅部,现在高句丽人已经具备了随时断绝萨水的条件,所以此刻他们在正面战场上的“屡战屡败”可能是诱敌之计,是打算把我远征军拖在平壤城下,消耗我远征军的粮草武器,只待我远征军粮草武器难以为继,不得不撤之时,高句丽人也就获得了将我远征军包围于萨水东岸的机会,而我远征军一旦被困于萨水东岸,必有全军覆没之祸。
崔弘升为此建议统帅部,鉴于目前战局的困境,即便要攻打平壤城,也要确保退路的安全,但目前退路随时有断绝之危,所以纟帅部是否应该考虑一下,增派更多的兵力戍卫萨水通道,并全力以赴做好被困萨水东岸的准备工作,比如在萨水两岸挖掘战壕、修筑堡垒、囤积一定数量的粮食、武器以及渡河所用的设备和材料,以防万一。
崔弘升又十万火急报奏辽东行宫,把同样的消息,以及据此消息对平壤战局所做的推演,详细告知圣主和中枢,不过他不敢建议撤军,而是恳请圣主和中枢,不惜代价,力争在最短时间内,给平壤战场运送足够的粮草武器,还有渡河所用的设备和材料。现在所建的浮桥和浮筏已经基本用尽了远征军所带的设备和材料,一旦它们被洪水席卷而去,崔弘升和选锋军将士也就“无米下锅”,只能望河兴叹,一筹莫展。
崔弘升又派出亲信随同水师斥候火速赶赴水师,向水师总管来护儿、副总管周法尚求援。
崔弘升向圣主和中枢求援,纯粹是为了推卸责任,我已经向你们报警了,并提出了建议和要求,但你们未能满足我的需要,那么由此导致的所有后果,其责任就不在我了,即便你们抓住我不放,我也是罪不至死。
圣主和中枢是否会接受崔弘升的建议,满足他的要求?这实际上不重要,重要的是,就算圣主和中枢接受了崔弘升的建议,满足了他的要求,但辽东距离萨水有近千里的路程,再加上传递讯息和中枢做出决策的时间,这些物资不可能及时运到萨水。
远水解不了近渴,崔弘升无论如何都要“自力更生”一下,而目前能够有效缓解萨水危机的,唯有水师。
水师虽然大败于平壤,失去了战斗力,但数百艘战船还在,还有两万多将士,更重要的是,因为近四万水师将士的阵亡,水师便有了余粮,而这些余粮必将在远征军生死存亡关头发挥“救命”作用。
按照规矩,崔弘升应该建议统帅部发挥水师的“余力”,把水师调到萨水内河,保障萨水通道的畅通和安全,但崔弘升没有这样做,他担心适得其反,激怒了统帅部,让自己借力水师的想法彻底泡汤。
自水师在平壤惨败之后,圣主和中枢的“政治阴谋”也就暴露无遗了,圣主、中枢和军方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
水师是卫府的一部分,来护儿和周法尚也都是军方大佬,虽然在这起政治阴谋中,无论是水师还是来护儿和周法尚,都是无辜的,都是政治牺牲品,但来护儿、周法尚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以自己手中的水师为筹码,出卖卫府,出卖军方大佬,出卖远征军三十万将士,这已经是彻彻底底的触及到了军方底线。
是可忍,孰不可忍,做为军方最大“山头”的关陇人,本来就与卫府里的山东势力、江左势力矛盾激烈,如今却在这样一场关系到中土兴衰的对外战争中,遭到了自己人的背后一击,而那个自己人正是与关陇人矛盾激烈的江左势力,可想而知结果是什么。
此刻,以于仲文为首的军方关陇籍统帅们,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来护儿和周法尚,恨不得全歼了水师,而山东人崔弘升却在这时候建议他们向水师求援,这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这摆明了就是蓄意挑事嘛,你崔弘升想于什么?想找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