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目瞪口呆,委实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李福却是叫屈起来,叫喊道:“大老爷明鉴,世子已经将俺们父子赶了出来,俺们也不是奴契,休书契书俱是真的,大老爷不能冤枉好人。”
张天胜冷笑道:“本官这里尚有一份休书和契书,拿与尔父子看,叫你们心服口服。”
书吏听了,立时将手中的休书和契书递给李诚父子。
李诚看了,立刻道:“大老爷,这也是怪谢铨和林秀娘之父,一女卖嫁两次,实在可恼可恶,非小人父子之过。”
“放屁。”张天胜大怒道:“这份书上写的日期尚在你父子拿的契书之前,分明是你们以奴挟主,贪污侯府钱财,数额虽是不大,你这刁奴却怕世子严罚,故而找这般由头来闹事,我乃大魏命官,岂能见你这等刁恶之徒陷害大魏宗室?何况南安侯世子天生诚孝之人,若叫你这等恶仆欺了,本官需难以见人说话。”
这一次李诚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到此时他还不明白落在陷井之中,李诚也就不是李诚了。
其心中隐隐后悔,这事有些太过孟浪,根本没有谋定而后动,甚至没有考虑到这些漏洞,相当急切的就出手了,然后被世子果断抓住漏洞反击,从眼下的局面来看,算是大败亏输。
假休书和契书,可以交定是谢铨和秀娘父一女卖两家,不算什么大罪。账簿之事,却难解释。
孔和也是厉害人物,隐户,冒役,这些事都没查,却是将李诚多年以来贪污的正役加派给查了出来,李诚这般小吏当然没有公使钱,他以收公使钱的借口,每家每月多收三文五文不等,由于钱少,也就是叫那些庄户人凑个酒钱,茶水钱,各家多交了虽不服气,也没有人因这点小事与李诚闹翻,对李诚来说也是小事,顺手揩个油而已。
不料就是在这等小事上翻了跟头,隐户之事南安侯府是不能上报的,文官知道的话定然会拿来做文章,没准又会闹出天下查察宗室隐户的大事,南安侯府还怎么在宗室圈子里立足?宣宗年间大查隐户,天下宗室骚然,其后宗室自有分寸,朝廷也默认此事,毕竟官员俸禄极高,待遇优厚,朝廷也不想令宗室太过寒心。
隐户不报,而世子居然令人查到这一点小事,一年不过贪几贯钱,李诚一年的酒钱都不够。
李诚此时突然深悔此事,他等若是一步一步的被世子带入圈套之中,可笑自己这十余年来顺风顺水,真是昏了头,若十余年前,他谨慎小心的时候,断然不会落到世子的圈套之中。
张天胜也不多话,签子扔下,自有衙前执役将李诚父子二人带出,过一会儿就传来打板子的声音,李福鬼哭狼嚎,不停求饶,李诚却只是闷哼,并没有发出求饶和惨叫声。
待板子打过,自有衙前将这两父子带到县衙前,关在一人多高的站笼里,这种笼子是将两手固定,只露出脑袋,人只能一直站着,昼夜不得休息,是相当严酷的刑罚,若体弱多病的人,一天站下来都可能站死,不过张天胜看李诚父子体壮如牛,站三日也是无事,就算站死了也只是一桩小事,大魏的刑罚相当慎重,死犯县令无权罚,得府一级方可,府一级判了
,还得一路的提刑使司复核,再送京师刑部和大理寺来终审,最终由御笔勾决。
不过知县有权对犯人处以肉刑,不管是打板子还是站笼,都在心念之间,就算是把人打死或是枷立而死,知县亦不会受到任何责罚。
当然,有些酷吏对小事也喜欢用肉刑,在任内非刑死伤太多,亦会受到诟病,最少在考评上,一个下下的考评免不了,而得到下下考评,等若一生一世也不要再想有所寸进。
这就是微妙的平衡,地方官可以用打板子,立站笼的办法处理刁恶之徒,朝廷只会支持。
但地方官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当酷吏,否则就是自毁前程。
待李家父子被带出之后,刑房令吏抱拳道:“大人,未讯问侯府之人,会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对大人清誉有损?”
“怎么会?”张天胜随意一拂袖,说道:“你等对报纸关注不够,也不知道府城的动向,自然不明就里。南安侯世子徐子先已经轰动府城,嗯,估计再过几天就会传向福建路各州,再会有其余各路的报纸转载,徐子先很快会名扬天下了。”
书吏楞楞的道:“世子就算名扬天下,咱们草率处置,也会有人说大人枉法的。”
“狗屁。”张天胜骂了一句粗话,说道:“那李诚可能会设法求助,不过只要咱们县里的人不是蠢猪,会知道怎么取舍。”
吏员追问道:“李家父子站完站笼,怎么处置?”
“明面上他们贪污历年相加不到百贯,罚没家产一百贯赔付给南安侯府就行,去城南采灰场服劳役一个月,退还赃款,这事就算了。”
吏员皱眉道:“怕没有这么简单。”
张天胜呵呵一笑,转身便行。
这事当然没那么简单,没准还牵扯到深层次的斗争和矛盾,他张某人脑子坏了才会掺和进去,府城还有侯官县等诸县,上头还有知府,再不行还有提刑司,安抚使司,真的闹出什么大事,也是这些衙门去头疼,很不与自己相关,他张某人只是按律判罚,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
站笼一立,被打的屁股鲜血淋漓的李氏父子被人从大堂下拖了出来,然后放到站笼里头,有一个小吏摇头晃脑的宣布罪名,然后自顾自的去了。
孔和看着一脸愤怒,闭目不语的李诚几眼,轻笑几声,转头藏到人群之中。
消息在午后就传开了,傍晚天黑之前,不少人从各镇赶来,到山安泽镇与府城之间的侯官县城来看热闹。
对上等人来说,李诚这人根本听都没有听过,对很多附近集镇和村庄的人们来说,南安侯府的李提管却是大名鼎鼎的大人物。
其人就是乡间一霸,纵横三十年未曾吃过任何人的亏,今日却一下子栽了一个大跟头,很多人不明就里,但亲眼看到李家父子被枷号时,心中真是快意莫名。
“听说是南安侯世子递的状子,县大老爷一看就允了,打了二十小板,站笼里示众。”
“还要服一个月苦役,追缴赃款。”
“李提管算是栽了。”
“哪还是李提管?提管一职已经叫世子给免了。”
“了不得
,了不得,世子看来不是善茬,行事手法狠辣啊。”
“什么屁话?李诚这等人,早就该遭此报应。”
“对。这世子的文章就登在周报上,我看了,感人肺腑,是个孝子啊。能把这般人逼到如此份上,李诚真是恶事作尽。”
在场的人不免议论纷纷,孔和听了一会儿,眉目舒展……现在他隐约明白徐子先一定要想办法登那篇文章的用意所在了。
果然上层人士深知“名”这个字眼的意思,不光是虚名,虚名可以转换成实际的好处……
更有人开始当众控诉李家父子的恶事。
一个老妇自菜场捡了一些菜叶,臭鸡蛋一类的事物,丢掷在站笼的李诚脸上,李诚头发上,脸上,俱是臭鸡蛋,烂菜叶,当真狼狈不堪。
有人认得这老妇,感慨道:“自家贪财,将女儿退给李家当妾,又叫这李诚卖到府城勾栏里去,没几个月便死了,真是作孽。”
“这厮果然可恶,待我去吐他一口。”
说话的人果然上前吐了一口唾沫在李诚脸上,李诚睁眼看了看,目露凶光。
“还敢凶。”那人倒是个二百五,上前啪啪几个嘴巴子,打的李诚晕头转向。
“叫你谋占我家的河滩地,气死了我爹。”有人从几里外赶来,就是为了用鞋底抽打李诚的脸,一边打一边痛哭唾骂。
“你叫我爹服苦役,累的他吐血。”
“叫我给人挑粪灌田,钱全叫你拿走了。”
更多的人赶过来,指着李诚痛骂,臭鸡蛋和烂菜叶很快都要把李诚给埋了,一旁的李福不敢吭声,低头不语,还是有人没忘了他,时不时有人过来狠狠给这厮几个大嘴巴子。
李诚做的事,李福当然也是有份,欺男霸女,强抢田产,浮财,各种恶事都算是做尽了,李诚死不服气,且是首恶,被打的最凶,李福装死狗,仍然避免不了被抽耳光,一会不到功夫,脸也肿的如猪头一样。
衙前们看不是事,纷纷自县衙出来维持秩序,一时混乱不堪。
有人进去禀报此事,张天胜闻言甚感欣慰,说道:“原来这李诚果然是乡中一霸,本官处置此事甚好,这样罢,你们拦个绳子,扔菜叶吐唾沫行,打死不成,本官要按律行事,去吧。”
张天胜当然感觉高兴,为地方官者除地方一霸,这是好事,就算考评时不会加分多少,但可以流传后世,可能几百年后还是他为官时的一件有趣的秩事。
对李诚这样层次的小人物,张天胜感觉这样也足够了,狗肉上不得正席,他一个堂堂二甲进士,一县知县,总不能对一个小人物穷追猛打。
李诚一直被人唾骂,倒是没有人再上来打,可是这般滋味也是难受。特别是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站笼还拘束着他的两手和头部,这滋味也甚是难受。
从二十来岁到南安侯府效力之后,李诚还没有被人这么摆布过。
他两眼中有阴沉沉的凶光,这一刻当然是把徐子先等人恨到了骨子里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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