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明这一次决心要练出精兵,打下一个州便保住一个州,是以训练之时,这些老营兵也是毫无藏私,将转战多年的战场经验,悉数用了上来。
若是此前为流寇时,这些刚入营的壮丁多半就是当炮灰,给他们一些简陋的兵器,学会摆开简单的阵法,遇到官兵时就几万十几万一涌而上,打赢了最好,打不赢死的也是裹挟来的民壮,老营兵躲在阵后,见势不妙早就跑散了。
用这般战法,打上几回仗又侥幸未死的便也是老卒一个,精明强悍,拥有丰富的战场经验,将其吸纳入老营之中,给铠甲装备,成为贼寇的精锐之一。
这种等若是养蛊般的战法,死得一千人才得一个精卒,代价当然不小,不过流寇首领可是无所谓,死的多半是外乡人,死上几十万,上百万,又能如何?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便是人的性命。
王府中人,初来之时,便是看到大股大股的民壮分成若干阵列,过万人在数里方圆操练,远处炊烟升起,很多妇孺在烧火埋锅造饭。
流寇裹挟民壮,一般都允其带上家人,除非事情紧急,便会抛弃老弱,甚至杀掉老弱坚定将士之心,然后迅即逃亡。
李开明此时要开辟基业,自是不会杀害或抛弃将士家属,而是划分地域,将这些妇孺俱是收容起来。
正好这些人亦能做后勤之事,这样所有的丁壮都能培养成战兵,赶车,做饭,救治医疗,俱是叫这些妇孺老人去做。
“倒是有些气象。”林无缺是王府都头级牙将,和赵子明,刘项,等都头和吏目级别的隐隐成了百余人的首领人物,其身着玉身圆领箭袍,手按精炼横刀,虽酒意浓郁,中午时委实喝的太多,此时林无缺仍被眼前的气象所惊,表面的狂妄也是收敛了不少。
刘项上前一步,低声道:“莫被他这样子吓住了,看看他们使的,木矛,木刀,木盾。咱们这车上,铠甲数余领,兵器盾牌数千,尚有几十万贯现钱。现在他这边有几万人,正好,咱们就提出来把部曲分割,咱们这些人最少也得是都头,领百人,把他的两三万人的部众,分一半过来。”
“大伙儿得吃些苦头。”赵子明转头对众人道:“莫要太过散漫,叫人小觑了。”
其余众牙将心生不悦,他们都喝的面红耳赤,当下有不少人按着腰间横刀,叫道:“这般泥腿子知道什么战阵之事?俺们将门家传,阵列争战,自有不传之秘,只要把这些人交给俺们统带,管保练成精兵。”
能说这话的,还算是有志向,有一些人暗中聚在一处,嘀咕道:“赵子明也敢拿大了,在王府他逢人便笑,哪敢装大?练兵做甚,咱们能将人带上阵和赵王殿下认真厮杀不成?到时候临阵倒戈投降,要练什么兵?倒是多开花帐,多报军需物资,多搜刮些钱财,落自家腰包这才是真的,赵子明他们几个傻了么。”
有人冷笑道:“他们当然不是傻,就是野心太大,想当管军大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什么模样。想叫咱们给他们卖力,当垫脚石,我呸。”
一众王府牙将,越是被督促提醒,却越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车队已经进入营区,不少流寇头目都向这边看过来,百多骑马的马军散在车队四周护卫,车队进入之后,很多流寇头目都是忍不住欢呼起来。
这些王府牙将,越发显露出骄纵之色,这些泥腿子,委实穷困不堪,若非自己等人送了军需前来,凭这些木刀木矛打仗么?那真真是笑话了,几千厢军过来,怕就能把这些家伙给剿平了。
他们自是不知,大半的流寇精兵悍卒已经被调开,他们所见的自是少量的流寇精兵和大量的新募兵马,这样越发助长了这些人的骄纵之心,却是李开明和刘茂七的有意为之。
众人顺着山道一路向上,却是越走越心惊,身上满是横肉,手持精亮长矟,挟步弓,按横刀的精锐兵马越来越多,这些人都是满脸戾气,眼中显露杀气,赵子明等精明的王府牙将已经是隐隐后悔,不该鬼迷心窍,贸然前来匪众之中。
此时后悔已是晚了,李开明站在高处的一幢院落之前,按剑而立,笠帽蓝袍,正合此前李谷的描述。
众人慢慢踱向前方,林无缺,赵子明,刘项等人俱是打着腹稿,打算放弃此前过份苛刻的条件,只要先立足下来再说。
这时有一个匪徒小校,飞步赶了过来跑上斜坡上方,其对着李开明一拱手,大声道:“大掌盘,点清楚了,钱五十五万贯,长矟五千支,捆扎上油,都是上等精铁所制。刀两千,盾牌五百,铠甲三百,弓一千,神臂弓一百,箭矢好多捆,估摸着有十来万支。此外还有一些药材,绸缎之物,不是很多,也尽够用了。”
“甚好,甚好。”李开明面露欢喜之色,他微闭双目,接着两眼睁开,精芒四射,对着身边的刘茂七道:“记得当年是打开滁州的时候,从府里武库才起了千多长矟,几十领绵甲,弓,弩,俱没有。这一次这个蒲家真是大手笔,这笔军需,怕是福州府的
武库也未必凑的出来。”
“正是。”刘茂七冷笑道:“一个外来的色目商人,所藏军器够过万大军使用,他想做什么?这是真正的图谋不轨!”
“暂且和我们无关。”李开明不甚在意的道:“等我们成就基业,其要么雌伏效力,要么就杀之,也是简单的事情。”
蒲寿高也算是福州城中的显赫人物,垛垛脚也能令福州震上几震,其在江滩一役聚集了几千游侠儿和无赖子攻打南安镇,失利之后到京师运作,结果又遇到京师变乱,差点儿在京师丢了性命。
此事过后,蒲寿高偃旗息鼓,龟缩在家中避门不出,无形中低调了很多,但其仍然是福州城中有数的大人物之一,赵王府的诸多牙将听到李开明的话语,不觉都是一撇嘴。
“这些人怎办,”刘茂七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是蕴含无边杀机,他对李开明道:“原本灌醉了杀掉,还是高看他们了。一个个目光飘浮,脚步无力,酒色无度,根本不配称为武人。老子想李谷那厮行事谨慎精细,好歹会派一些有用的人过来。现在看来,都是些无用废物,就按此前的打算,都杀了算了。”
“嗯。”李开明点一点头,目光凌厉的看向百余人的王府牙将和吏员们。
诸多王府牙将闻言大怒,赵子明跨步向前,厉声道:“我等可是奉命来与尔等合作,合则两利,若一拍两散,坏了大事,怕你们悔之莫及。”
其余诸人亦是惊怒喝骂,众人喝了不少酒,加上原本便不将流寇看在眼里,此时李开明和刘茂七的话,更是得罪了这些人,此辈久在王府,身上市井气息却是浓郁,骂人的话倒是花样翻新,几乎没有重复的。
倒是李谷寻来的一些江湖客知道局面险恶,当下已经左右四顾,想要相机逃窜。
李开明也不和眼前这些人生气,都是将死之人,何必将他们放在眼里,那些荒唐言语,更如清风拂面,根本无需介怀。
李开明不生气,可并不代表其部下不生气。
随着几声口哨,再有崩崩声响陆续响起,此前埋伏在两侧的流寇弓手纷纷开始射箭。
惨嚎声一下子便响了起来,王府牙将们委实没有想到,一见面居然就是这种险恶局面,哪曾有过防备?
他们抽刀出来,想要格挡箭矢,却见箭矢如飞而至,迅猛快捷,无盾牌和铁甲防御,想以横刀来拨打,在二十步以内的重箭劲射,哪可能挡的住?
但见箭如飞蝗,持续不断的飞掠而至,先是几人,后来是数十人,接着无数箭矢飞至,山道两侧的高处,灌木从中,宅院墙上,到处是引弓而射的流寇精锐弓手。
再后来,无数新卒都看到了这边的杀戮场面,若以乡籍来说,是福州人看着外地人杀本地人,原本该相助本地人才是。但这些愤起造反的人却是吃够了贵人们的苦楚,王越治下,百姓已经难有活路,对达官贵人和他们的爪牙当然充满愤恨,当王府中人被射杀时,看到那些穿着锦袍,横眉立目而来的王府牙将被射杀当场,四周的矿工流民却只有鼓掌叫好的,却无人感觉是外乡人在福建路杀本地人。
过不多时,如雨箭矢渐停,多半的牙将都被射翻在地,躺在地上血泊之中呻吟求饶。
少量人中箭不多,或是入肉不深,犹有抵抗之力,但他们却是丢了手中横刀,跪在地上哭泣求饶,毫无抵抗之意。
流寇们俱是面露轻蔑之色,过百人持矟冲到山道上,长矟纷纷出手,先刺死那些求饶的,惨嚎声不绝于耳,接着又将躺在地上的人补刀刺死,一时间场面极为惨烈,血流更多,鲜血从山道沽沽流淌,几乎把整个山道都浸染了。
而更多的流贼头目,开始挑选一些胆大的矿工,发给他们佩刀,令他们上来割掉首级。
矿工们虽然强壮和胆大,也很能遵守纪律,但他们毕竟未见过血,用这样的办法一则是令他们练胆,二则是割过首级之后等若交纳了投名状,这些人已经触犯大魏刑律,最少也是流放三千里的重罪,想再回头已经是晚了。
众多流民,矿工被挑选出来,用横刀按在死去的王府牙将劲部,用力下压,斫砍,将首级砍下,接着又有人来搬抬尸身,走到不远处的山崖附近,将尸体抛落下山崖。
接着用大车拉来浮土,垫在山道上,这样除了一些苍蝇还在血腥味道浓郁的地方盘旋不去之外,已经看不到杀戮之后的痕迹了。
李开明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他的关注在那些大车。
铠甲,兵器,钱财,俱已经到位,他令罗振邦叫来一些旧铁场的头目,令他们尽速开工,用积存的铁矿石赶紧炼铁,铸打更多的长矟。
几千支长矟,加上此前老弟兄们带过来的战马,兵器,铠甲,已经足够装备万人大军。但还远远不及,随着更多的新人加入其中,李开明估计最多再过半个月左右,自己麾下就能聚集十万人以上。
李开明的嘴角显露微笑,建州的局面之好,简直出乎意料之外。
那些
贵人们,一边为了私欲主动送来钱粮兵器,一边是祸乱地方,弄的民不聊生,简直是嗑睡送上枕头,给了李开明起事最好的机会。
其实世事就是如此。
王朝盛时,野心家也不少,但旋起旋灭,根本没有机会成就气候。
到了末世之间,荒诞之事极多,就如眼前之事,一边是王越的胡作非为,一边是李谷等人送兵器铠甲钱粮,若在数十年前,这两件事皆是不可能发生。
是以末世之时,也是枭雄奋起之时。
李开明眼中若有明悟,这是上天给的机会,绝不能懈怠,拖延,一旦起来的势头被再度压制下去,想要复起又是千难万难,不知道何时能再寻得契机,再度兴起。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李开明将刘茂七等人叫过来,低声道:“原本是打算练成兵马之后,再攻打州县,现在想来,速度可以更快一些。”
“中!”刘茂七一瞬间也是决定下定,用力一拍拳,说道:“就按掌盘的说的办。”
“突袭建州,宰了王越。”罗振邦在一旁道:“不仅建州百姓归心,就算士绅,生员阶层,怕也是叫好的多,若大掌盘以建州为开拓的根基地方,这一下对将来统治地方,大有好处。”
“嗯,说的是。”李开明轻轻点头,其又矗立高处,眺望重重大山,闽地群山,就算有铁矿开发,仍然是山脉碧翠,起伏不定,象极了绵延不绝,流淌向远方的大江大河。
这一瞬间,李开明内心亦是激动万分,眼前山虽不高,人亦不能与盛时相比,但感觉自身却是无比高大,手中似是握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似是天下万事,皆在掌握之中,从此地,他将从困局中跳出,从此不复为人所掌握,摆布,由棋子变成棋手,整个气运,都会发生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只是李开明转身之时,向福州方向看去时,面容却又是一滞。
在远方,自是看不到福州方向,甚至连谷口镇也看不到。
但似是有一股气势自福州蔓延,将南安,谷口一带,俱是笼罩在内,玄妙难言,翻腾滚动,令人感觉心惊。
李开明知道是自家心中魔障以致如此,他眉头紧皱,却是不肯将自己内心的疑惑说出分毫。
部属之心,宜坚定,果决,这些东西来自上位者本身的坚毅果决。若李开明显露出忌惮,怀疑,或是畏惧之心,这些情绪就会加倍的传导给部下,会严重的动摇军心士气。
李开明知道自己忌惮的是谁,福建路真正叫自己畏惧和提防的又是谁。
……
“金简在外等了一夜?”
时间退回到早晨,徐子先与陈文珺亲热到下半夜,却也不妨碍他早早起身。
因为在军营中时间很久,辰时就起已经是较往常迟了半个时辰了。
陈文珺想要挣扎着起来,却是被徐子先阻止了。
又不是有翁姑要侍奉的新人,小妹和大量的官吏武将在今晨就出府往南安镇上去了,诺大的福州王府只有一些侍奉的下人和近卫们还在,在府外尚有骑营,会在今天或明天拱卫徐子先出城,一并往南安的别院去居住。
早晨起身时,徐子先尚且感觉愉悦非常,心头也异常轻松。一则是佳人在抱,二来近几天不需要陷在繁琐的公事里头,算是忙里偷闲。
金简在外等候,看来不是小事,不过又没有来敲门将徐子先的洞房夜破坏,看来也不是特别要紧的大事。
徐子先沉吟片刻,披袍外出,不管怎样,见了面便全是知道了。
金简和林绍宗两人果然是在正堂外的厢房里等候一夜,残烛在烛台上还在燃烧着,两个人都闭目养神,林绍宗更是全身披甲,两眼微闭犹睁,听到脚步声,林绍宗年轻俊秀的脸上就浮现出警惕之色,右手更是已经按在了横刀的刀柄之上。
待看到是徐子先披袍走过来,林绍宗将手移开,抱拳道:“殿下,今日还是起这么早?”
徐子先笑了笑,说道:“已经早起习惯了,一会绍宗你陪我去练一会箭术和横刀。”
每日早起,拉弓,练箭,练刀,这对徐子先来说是从来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哪怕今天是新娶王妃的第一天,仍然是不打算更改这个习惯。
只有前一阵重病之时,徐子先才停了锤炼武艺和身体,病势好转之后,便又是立刻恢复了正常。
林绍宗眼中显露敬佩之色,当下抱拳道:“绍宗一会儿就安排,城中的这王府也有演武场,很是方便。”
徐子先这时转向金简,道:“金简你有要紧事?”
金简适才已经与林绍宗一并起身抱拳,当下便直接答道:“昨晚在南安的军情谍报人员翻城进来禀报,从福州府城出去一个庞大的车队,有过百辆大车,携带大量物资,根据军情人员的分析,不是前两趟送出去的粮食,而是大量的兵器和现钱。”
徐子先眉头一皱,并未太过惊疑,只道:“他们怎么分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