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愿回东藩,主持那边的行军司……”李仪道:“东藩这两年移民可再多二十到三十万,按咱们的估算,三年之内能到五十万,中部十余万,南部四十万,北部也可容纳数万人开垦农田,设立农庄。加上甘蔗,茶田,棉田,各种工场矿场,还有海边盐田,重要之处不在福建路之下,臣若不在东藩主持,委实难以放心……”
“李公还是安心等着接福建行军司……”方少群代徐子先答道:“东藩,福建,当是大王龙兴之处,东藩交托给傅牧之最好,他以行军司政事官兼理匠作司,底下要有兵器,弩机,铠甲,火炮诸军器局,同时要兼顾民用器械的铸造生产,管理若干家工场,委实也是离他不得……”
李仪明白方少群话语中的意思,东藩的工商贸易包括盐糖茶叶都相当发达,但各种工场器具的建造基地,包括造船场也是在东藩南部,这些东西虽然已经有不少精通杂学的官员和吏员在匠作司效力,但真正主持大局,并能推陈出新,令人经常喜出望外的,惟有傅谦一人。
“对了。”方少群最后道:“还有教育司,给吴先生当司官最为合适。”
吴时中的地位颇高,就连不太看的起纯儒的方少群,对其也是以先生相称而不名。
“吴先生愿意否?”
“办学啊,因材施教,有教无类。”方少群笑道:“吴先生怎会不愿意?”
“这样啊,诸事稳妥了。”李仪颇为放松的往椅背上靠一靠,他的眼光投向窗外,外间庭院空旷,但来往官吏将士不绝,只有西边的大树之下,那稻草为顶的旧亭依旧,透过满是灰尘的强烈光线,李仪仿佛能看到徐应宾坦腹坐在亭中,徐子先梳着双髻站立在一旁,而自己执子与老南安侯对弈。
“还谈不上稳当。”徐子先适才一直在看公文,眼前的诸多大事,细则都是陈佐才和方少群在商量,也和军中的大将们通了气,此前和李仪也有过书信商讨,这一整套的安排都是基于眼前的实际情形。未来一两年,徐子先当以开府亲王的身份征讨,先放李开明几个月到半年时间,待其重整旗鼓之后入江西讨伐,再入荆南,估计这一整个流程要一两年。
徐子先必定是没有办法长期留在福州,更不要说东藩,所以整个幕府制度的改革,都是因地制宜,是符合未来实际情形的改变。
徐子先惟一犹豫的就是妻室放在哪里合适,说起来是福州更合适,但东藩刚刚开创,并且是大有前途的地方,将妻室和孩子放在岛上,对鼓励移民和稳定军民士气有极大的用处。
要一两年后,徐子先返回福州之后,那时再将妻儿接到福州,东藩的局面也稳定了,进入缓慢的发展期,那时候时间可能更为合适。
只是这样的考虑,却是不宜先和怀孕的妻室说起,徐子先有几次想下笔写信,但笔触到纸上时,却不知道如何措词。
丈夫生于世间,真的是委实为难,既有抱负要施展,也有妻儿要兼顾,实在两难。
“接下来如何?”方少群转头对徐子先道:“是要再等等,还是去把底下的事给料理了?”
“料理了吧,也算做个了结。”徐子先冷冷一笑,说道:“我写个手令,叫金简去处理。”
福州城里的勋贵是不能明正典刑的,倒不是顾及他们的感受,以徐子先现在的实力,满城勋贵俱反又如何?大势之下,想反抗的就是螳臂当车,会被秦王府军碾压成粉碎。
只是赵王惨败,害死了大量的福建子弟,原本就使民间对宗室有相当程度的不满,好在徐子先能保境安民,宗室算是有了一层遮羞布。
若再公布宗室勋贵与盗贼有勾结,这就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操守有严重的问题,百姓发觉这些人既不能保护自己,操守上也并不能令人尊重的话,宗室勋贵的形象会大幅度的下跌,甚至包括徐子先自己。
虽然从内心的感觉上来说,徐子先是极想把陈家兄弟等人推到闽江边斩首,或是给他们体面点的死法,立上几根吊杆,把他们吊在杆子上活活绞死,看着他们的尸身在半空中飘来晃去……徐子威,陈家兄弟等人,理应受到这样的惩罚。
可惜了,徐子先毫无念旧情绪的想着。
……
闽江边的杀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最后附近的百姓都看疲惫了,有很多人接受不了这样的杀戮场景,早早就离开了。
剩
下的人也相当呆滞,百姓喜看行刑,这年头并没有太多的娱乐方式,对很多贫民来说看一次杀头够吹嘘很久了。
生员和商人阶层则是很少看这种热闹,更不要说官员和士绅们了。
这一次闽江一侧却是聚集了不少官绅,在行刑结束后,他们看着光着膀子的府军辎兵挥动铲子铲土,把大量的无头尸体掩埋到深坑里去。
郑明远和魏翼两人原本在一处,后来与陈正志等人汇合,再下来又遇着了陈笃竹和徐演达,魏九真,还有一群江西,两浙路的大官绅商人,小辈遇着长辈是最不乐意的事,可是没有办法,魏翼和郑明远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一群长辈行走。
众人走路时,遇着骑马回城的徐行伟,看到众多长辈往停靠马车的地方走,徐行伟略停了一下,向徐演达和魏九真等人拱手致意,脸上显露出抱歉的神情,同时也是对魏翼挥了一下手……两人是好兄弟,一切都是尽在不言之中。
“你家的千里驹初入大伙眼帘,就是干的这种差事。”魏九真对徐演达摇头道:“怕是对他日后的风评不好。”
“哪里不好了?”徐演达不及答,陈笃竹便抢着道:“子张将来的风评不仅不会不好,还会很好,相当的好。”
“竹老说的是。”一个荆南的大商人面色激动的道:“我等盼着徐大人能到咱们荆南去,越早越好!”
“我们江西也好不到哪去,只有洪州等少数地方太平,其余各地也是盗匪多如牛毛。”
“为盗的,除了有一些是真的缴不起赋税,为了吃饭不得不然,多半还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原本就是小偷小摸,甚至原本就敢杀人越货。地方越不太平,这些人就是越狠。”
“他们抢的又不是绅粮大户,多半是祸害地方上的富商和中产之家,裹挟贫民与他们一起抢。为了抢掠,不管如何残忍的事都做的出来。绑人家的孩子,送钱稍迟就会撕票,弟在老家见过多次这种事,被绑的孩子多半是几岁大的男孩,撕票之后,其父母哭泣之状令人不忍目睹,那种伤心惨毒,未亲眼得见的如何能知其万一?至于抢掠杀人,经常整村的杀光,焚村,都是常有之事。我荆南民风彪悍,山民白天下地劳作,看着勤劳朴实,晚间便是把锄头一放,在道路两旁劫掠过往商人,而且很少放人活口,多半是杀了之后在山里择一深坑一丢,或是挖坑掩埋。多少广东南路的过往之人在咱们那里丢了性命,根本查察不到。本地的提刑司和地方州县衙差,要么过问不了,无能为力,要么干脆和盗贼联手,彼此分成。大的盗匪多达千人乃至几千人,少的一股也有数十人,盗贼多如牛毛,要说赋税沉重,其余各路亦是重税,也未见得如我荆南这般厉害。所以秦王殿下说治乱世要用重典,若以减赋先行,再对盗匪痛下杀手,这是最为正经的路子,这一下士绅和良善百姓都能喘口气,既能吃饱饭,又不必担心被人绑了孩子,或是杀上门来,地方上的实利和人心,一下子都能归于殿下所有了。”
这个荆南商人述说之时,时而悲愤,时而沉郁,那种伤心和愤怒之至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之处,所述荆南之事时令人胆战心惊,也真的不知道这些商人大户在那等地方是怎么熬下来的。
众人又惊又疑时,陈笃竹点了点头,用颇为肯定的语气说道:“所说是实,老夫去荆南多次,这两年也是不太赶过去了。”
陈笃竹这样的世家出身的身份,到各处官府都会有人照应,这样背景的官绅巨商,居然也有不敢过去的地方,这一下所有人俱是相信,那荆南人所说之事应该是事实。
魏翼和郑明远走在一处,郑明远在此时才叹道:“此前我感觉秦王殿下一下子诛杀过千人,手段太过酷厉,现在听着各路商人所述情形,一则庆幸我福建路未到那般情形,二来也是深感殿下处置的极对。”
“今日请郑兄你来,就是要借助报纸之力。”魏翼其实是大忙人,此前已经准备折返澎湖,在半途却是被徐子先叫了回来,原因也是简单,要和眼前这报纸主编沟通交流,将徐子先的意思给透露出去。
“我已经明白了。”郑明远正色道:“此前我也是觉得秦王殿下手段太急太残酷,现在已经明白过来,若不用这般重刑,一旦地方糜烂下去,成为荆南,荆北那般情形也并非不可能。况且杀戮虽重,却是明正典刑,无人有什么怪话可说。”
“接下来
秦王府也会办报,还会鼓励昌文侯府等诸多勋贵,官绅家族联手办报。”魏翼道:“不过周报是老牌报纸,秦王会取消很多审核与发行的限制,只要不是故意造假,编造谣言有违法度,报纸上没有什么不可说的。这一次我和郑兄通气,并不是叫郑兄报道殿下行事的经过和替殿下解释,而是叫老兄把此前的质疑先登出来,对殿下的行事提出质疑和反对。”
“啊?”郑明远的嘴巴张的老大,一时没有理解魏翼的用意。
魏翼含笑道:“我往澎湖的半路被秦王召回,总不至于是为了叫报纸替殿下解释……幕府会有塘报,各报纸都能转载,殿下的意思是,既然说要重舆论,叫所有人都能发声,有所质疑就不能挑身份,今天大伙儿不敢质疑秦王,明天再出一个魏王,晋王,大伙还是不敢挑毛病,那所谓的重舆论,重在何处,有何意义可言?所以,郑兄的周报,一定要长篇大论,将眼下之事报道出来,郑兄亲自写篇文章,对眼前之事加以抨击……”
郑明远苦笑道:“那我的周报还要不要了,我只是总编,上头还有若干个大股东,办报是要赚钱的。”
“殿下重法度,绝不会有幕府中人敢挑毛病,找麻烦,这一层请老兄放心。至于股东方面,就要你老兄顶过去了。要说赚钱,老兄做这样的事,周报的形象反而会拔高一块去,这不是实际的利益?”
魏翼也是办过报的,郑明远想糊弄他是办不到的事。
大魏此前对报纸管束较严,也或以说是保护不力,报纸要是得罪什么达官显贵,从股东到主编,普通的责编都有可能被报复。
在重重威胁之下,报纸当然也就刊登一些花边新闻和坊间八卦来吸引眼球,正版就转录朝廷邸抄,然后是文学版块也较为重要,毕竟买报的多半是有闲暇和余财的读书智识阶层,普通的百姓就算能看的懂文字,也断然不会买五文钱去买一份报纸来看,五文钱够买两到三个烧饼了,寒门百姓,怎会把钱浪费在这等用途上头。
自徐子先开幕后,三令五申,任何宗室勋贵和官员不得以言罪人,对报纸舆论监督官府之事再三强调,消息传开之后,郑明远在内的颇多报人都感觉振奋。
要是有报纸敢攻讦秦王,必定会大幅度的吸引眼球,各家报纸会纷纷转登,弄到洛阳纸贵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样做,一则是要冒大风险,徐子先毕竟是开府秦王,手握重权,刚刚在城外下令将一千余人斩首,这等威势和杀气,凛然难犯,郑明远心中自是会有一些紧张。
二来便是郑明远对徐子先也是心怀感激,不愿在报纸上出言批评。
“我从业二十年……”郑明远苦笑道:“还真是未听闻有这般奇事。”
郑明远看看魏翼,突然道:“不会是燕客你唬我,在逗我玩?”
“我来回奔波几十里,就为了和郑兄说笑耍子?”魏翼手一摊,也是颇为无奈的道:“这真的是明达的嘱托,并且再三叮嘱一定要尽快施行。”
“殿下的胸襟,真是令人无比佩服……”这一下郑明远是真的感慨万分了,眼下之事也真的是从未听说过的奇闻。
“你也不必如此。”魏翼道:“老实说吧,明达这么做,也自有其用意在,一则是真的要放开报纸舆论,监管也肯定是要有,不能任由报纸拿了钱胡说八道,随意攻讦官员,非议曲解政策,但这事会从律法制度出发,而不是人的一时好恶,否则今日秦王有权,昨日赵王有权,舆论被掌控左右,谈什么监督?二来便是行军法杀人,虽法理上无可争议,也是救时济世之举,但传扬开来,毕竟会影响明达的形象,报纸一攻,人们反而会将怨气和不满发泄出来,而秦王对报纸和你郑主编无可奈何,不加处置,这样一来,报纸监督这一件事,算是真正能落在实处了。”
郑明远无话可说,当下道:“唯有一件事,请幕府派些兵马对报社和我本人加以保护,否则在下知道秦王府军也都是能读书看报的,别哪个军汉读了文章之后怒上心头,跑过来打兄弟一顿,甚至暗地里给咱一箭,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这话郑明远可不是在说笑话,这种情形不但是有可能,而是非常的有可能!
魏翼忍住笑,抱拳正色道:“郑兄放心,回头我就和殿下说,调一小队兵马来保护郑兄。”
“这样最好,承情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