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门,方淑慧正好端了一盆木薯粉丸子出来。
掺了米粉的木薯丸子圆滚滚的,酱油上了色呈现半透明的莹润感,配上碧绿的葱花,煞是好看。
方淑慧朝林玉珠姐妹扬起和蔼笑容,抖抖盆里的丸子,示意她们可以吃饭了。
林玉珠点点头,拿了盆打水洗脸。
等她回到堂屋,林玉兰早已揽着方淑慧蹲在箩筐边上得意地乱比划一通。
难为方淑慧凭着自己的想象力连猜带蒙看懂了一半。
她爱惜地摸了摸细软的市布,眼眶发热,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穿过新衣了。
新女儿虽不是亲生的,却如她在纸上写的那样,代替她的女儿尊敬她、照顾她、奉养她。
“你别哭。”林玉兰把她扶起来,满脸认真边说边比划,“我和她,会,对你好。”
方淑慧眼泪夺眶而出,欣慰地连连点头,伸手摸摸林玉兰的头顶。
“姐!她看懂啦!”林玉兰激动不已,“我觉得好有成就感!”
林玉珠附和地点点头,抱了碗筷出来摆桌。
“嗯,她更喜欢你这种性格跳脱的傻缺,跟她相处起来更像母女。多跟她交流,哄她高兴点吧。”
吃过午饭,林玉珠实在没精神做家务,交代了林玉兰一些事情,赶紧回房补眠。
下工回来路上,林玉珠专门在水沟边拔了一些长势比较好的蓼蓝。
蓼蓝这种野草很皮实,喜欢全日照湿润的生长环境。
农民常年在外劳作,衣服很容易褪色,不舍得买化学染色剂,织染也不是这里人擅长的,所以很多人衣服穿得发旧发白。
这个月份还没到蓼蓝的采割期,不过林玉珠要得不多,挑挑拣拣割了一小捆就够用了。
回家找了个空瓮,把蓼蓝叶撸下来浸泡在瓮里,用大石块压实,放在角落等浸泡几天之后再处理。
林玉兰跟进跟出,早就急得团团了,“姐~别弄那些了啊!肉!我要吃肉!”
说好了晚上炒肉吃,她下午干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肥得流油的肉!
其实她不爱吃肥肉,但是这个脑子似乎有自己的执念,她根本控制不了,反而被带了一下午的节奏。
让她产生一种“肉就要肥腻腻才好吃”的想法。
而且,还馋得咽了一下午口水。
“知道了。你先去帮娘收拾碎布头,我现在去给你做肉吃。”林玉珠看着她那猴急的模样有些想笑。
得亏她不知道什么是绦虫病,不然保证她这辈子都不会馋那块高温肉。
煮得软烂的肉块也没什么好讲究的,林玉珠拔了一些蒜苗回来,简单粗暴地做了一道蒜苗炒肉片。
剩下的肉因为没有冰箱,只能抹上一层盐巴腌起来防止变质。
就着锅底的一点点油,林玉珠炒了一盘苋菜。
之前拔蒜苗的时候,她突然有些馋豌豆尖,摘了不少豌豆尖回来。
磕了两个鸡蛋做了个滑蛋盛起来,加滚水做了个豌豆尖鸡蛋汤。
饭菜上桌,林玉兰乐得不行,殷勤地盛了三碗饭摆好,迫不及待开始伸筷子夹肉。
林玉珠只尝了一块,实在过不了心理关,只拣着蒜苗吃。
这边和乐融融吃着晚饭,宋毅铁青着脸站在一座房子大门外,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门里传出来摔凳子摔碗的声音,和他肚子里咕咕声遥相呼应。
“我他娘的到底倒了什么血霉!天不亮起来伺候你,端屎端尿,白天还要去挣工分,晚上回来屁股都挨不到两下凳子,又要给你换裤子擦身洗屎尿!”
“你这个老虔婆要死就死,别摆这幅脸色给我看!你他娘的都要蹬腿了,你那打靶鬼儿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当盲流子呢!你那三个女儿回回过来,屁都不带,还挑我的错!”
“你有本事告状,你有本事给我爬起来叫她们过来伺候你啊!五天了,一粒米都吃不进去,她们怎么不来了?啊?你赶紧给我死!”
宋毅扫了一眼旁边的本家婶子,沉着脸问:“这是不行了?”
“嗐....”红花婶苦脸叹了一口气,“不然我也不会把你从饭桌上叫过来。杨婆奶奶,她…不肯说话,有心愿…撑着一口气不肯闭眼。”
“你问不出来?”
“问过了,光冲着我流眼泪,就是不肯说话。”
两人正说着,屋里又是一声砸搪瓷盆的闷响,里头的嘶吼声更大了。
“你他娘的给我说话!要什么!说!我他娘的也受够你了!要我怎么样你才肯闭眼!你说出来!”
宋毅被吵得脑仁疼,一脚踹开堂屋门大步往里走,踏进满室呛鼻屎尿味的房间,火噌地一下就窜上头顶。
“人都要死了,你在这骂天骂地有什么用!不会好声好气问问有什么心愿!”
骂完扯了一把门边站着的一个小姑娘,“你去我家吃饭,这里没你事!”
小姑娘八九岁,缩肩缩背靠着墙根不敢应声,捂着肚子怯怯地瞟了一眼叉着腰蓬头垢面的赵红妹。
赵红妹凶神恶煞地望过去,“滚!别杵在这烦人!滚出去!”
小姑娘抬袖抹了一下眼泪,轻轻地摇了摇头,眼泪哗哗地望着床上的老人。
宋毅拧起眉头,踢开一地散乱的东西走到床前。
老人凹陷的脸颊蜡黄得不像样,虚虚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眼泪滚滚落下,浑浊的眼睛仿佛有了一丝生气。
宋毅弯下腰把耳朵靠过去,“杨婆奶奶,我是宋小六,要什么,你跟我说!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你!”
宋毅撑着床沿俯低着身子,偏着头又把耳朵往老太太嘴巴挨近了一些,“杨婆奶奶,家里的事你放心,有我当队长一天,不会放着小兰不管。”
赵红妹叉着腰一脚踢开地上的盆,暴怒的神色像要吃人,瞪大眼睛还想上前叫骂。
红花婶二话不说扯着她的手臂往外拖,顺手关上了门。
“你婆婆没力气,你要是在那吵,队长更听不清!看样子,估计就今天了,你先去找身干净衣服,烧一锅热水。等…嗐…让她走得体面些。”
“tui!”赵红妹一口唾沫吐在门上,甩开红花婶,“我不去!叫她那几个宝贝女过来伺候!人没死的时候隔三差五来挑事,现在没影了!”
红花婶长叹了一口气,拍拍赵红妹肩膀,苦口婆心地劝着。
“你心里有怨,别拿这事怄气,听话....你赵红妹是什么人,周围这一片都看在眼里,不是随便哪个人嘴皮子一张一合就能抹黑的。”
赵红妹浑身僵了一下,扶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垂下脑袋,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胸前。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盖着薄被子,因为膝盖伸不直,常年侧躺着。
露在被子外的手枯瘦得皮包骨,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她已经没多少力气了,没有血色的嘴唇慢慢蠕动,说一句话停下来歇一会才能继续说。
宋毅聚精会神听着,时不时应一句,“嗯,好。嗯,知道了。有,家里有。”
他直起身大步走过去拉开门,眉头紧锁想了一会,盯着坐在地上的赵红妹。
“你是不是带杨婆奶奶去罗田圩国营饭店吃过面,她说那年没吃饱,临走前还想再吃一回。”
“什么!还想吃面!”
赵红妹抬起手臂用力抹了一把脸,干得起皮的嘴唇拉出一个大大的嘲讽笑容。
“老虔婆真敢想啊!我他娘的是现在背她去砸人家国营饭店的门还是拿刀割两块肉下来给她汆汤!家里只有红薯,一根面也没有!”
骂着骂着,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她这半辈子也只进过那一回国营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