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回到杨家,屋子已经收拾干净了,红花婶正和赵红妹准备香烛纸钱。
见他回来,红花婶站起身瞟了一眼他端着的面,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这么一大钵,料头十足还好看,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仁义。
“赵红妹,你让小兰去喂,也算有后人给杨婆奶奶送终。”宋毅把陶钵递给赵红妹。
赵红妹接过来,手有些抖,转头冲着房里大吼:“小兰,滚出来!”
她红着眼狠狠地瞪着小心翼翼走到面前的小兰,“给队长跪下磕三个头!这是替你那王八蛋爹磕的!”
小兰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宋毅连忙伸手去拦,红花婶扯住他摇摇头,“让她磕吧,应该的。”
小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哭肿了眼睛聚满泪花,“队长,我替我爹给你磕头。”说完又咚咚咚磕了三个,“这是我自己的。”
宋毅没好气地瞪着她,“行了!有你一个小孩什么事,赶紧去给你奶奶喂面!”
小兰满脸是泪捧着面进了房间,其他人也跟了进去。
“奶....好吃的面来了....”小兰呜咽出声,坐在床边一声一声唤着。
赵红妹见床上的人没反应,冲上去爬到床上把人扶起来,恶声恶气地大吼:
“不是闹着要吃面!你给我睁开眼!端来了不吃?想死没那么容易!”她使劲晃着老人的肩膀,一声大过一声。
老人的眼睛轻轻掀开一条缝,蠕动了几下嘴唇,没有声音。
小兰夹了一块肥肉送到她嘴边,“奶,你吃一口。”
老人微微摇了摇头,慢慢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不少。
她扯了扯嘴角,望着站在对面的宋毅和红花婶,“麻烦你们了…我…谢谢你们。”
小兰看她精神头好了不少,哭着捧着陶钵递到她面前,“奶,队长给你端来的面....比国营饭店的好吃....奶,你尝尝吧…”
“不吃了,要走的人不抢活人的饭吃。”杨婆奶奶眼角的泪成串掉下,歉意地望着宋毅,“我记得红妹的八字....她到我杨家,是我杨家对不住她....”
她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过了几秒才睁开眼睛,“今天是正月十九,是我没用,只能骗你给她做个寿面....”
“你这老虔婆....”赵红妹哭着扇了自己一巴掌,“哪个要吃什么狗屁寿面!呜呜呜....哪个要你卖这张老脸!呜呜呜....我自己会煮!”
“红妹....”杨婆奶奶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脸上却挂着慈祥的笑,“你没跟我家传标....摆酒办结婚证…你不要给我...披麻戴孝....小兰大了,能自己过....你,找个好人嫁....”
最后两个是生生从喉咙里憋出来的,说完嘴角一抽,整个人软了下去。
赵红妹突然像发了疯一样的嘶吼,“放你娘的狗屁!我他娘的伺候了你这么多年,你凭什么不让我披麻戴孝!嫁个屁!你家的没用闺女一个人能过个屁!她就是天生的讨债鬼!”
宋毅推了一把红花婶,“你赶紧去提热水过来,先换纸衣,不然一会不好换。”
他抿了一下嘴唇,上前一步,“杨婆奶奶让我告诉你,柜子底下挖开,有一对银镯子。你拿一个,另一个留给小兰。”
赵红妹把杨婆奶奶放平,又哭又笑,“还有个屁的银镯子,她老糊涂了....”
上个月她女儿趁她发烧说胡话,套了话,早就挖走了。
为此,老太太气得两天不肯吃饭。
而今天,也不是正月十九她的生日。
而是三月十八。
宋毅烧完倒头纸回家之后没空吃饭,直接去了宋母屋里。
宋氏家族有个老祠堂,不过里头已经没有神像了,只剩一个空空的老房子。
上了年纪的老人,子孙后代会提前准备寿棺放在横梁上。
杨婆奶奶交代后事的时候只求一张草席裹了下葬就行,不要让赵红妹给她请木匠做棺材。
“娘,杨婆奶奶....老了。赵红妹说要把床拆了打一口棺,我想了很久,祠堂里咱家的那口棺,先给她家用吧。”
宋母屋里没有点灯,母子俩一个躺一个站,黑暗里只有长长的叹息声。
“给她吧,唉....也是苦命人....”
宋毅又说了一些其他事,出了房门这才去灶间盛了红薯饭就着那些剩菜沉默地吃着。
煤油灯把他孤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安静的灶间和院子里的婴儿哭闹声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宋二斗背着手做贼一样摸进灶间,嘿嘿一笑,伸手把一个碗放在灶台上,“给你留的~快吃快吃~”
碗里的酱油伴蒜苗已经腌成酱色,上面码着半碗厚肉片。
宋毅挑挑眉有些惊讶,伸筷子夹了一块肉片在酱汁里滚了滚。
塞进嘴里的一瞬间,辛辣的咸鲜味和绵软油润的口感霸道地在唇齿间冲锋陷阵。
他吃了两块,盛了一碗红薯饭回来,伸筷子的手顿了一下,转而夹了一筷子咸菜。
“拿去给你婶婶她们吧。”
“我才不去,我娘要是知道肯定饶不了我。”宋二斗懒洋洋地往柴火堆一坐,掏了一根辣子豆角干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着。
送去给婶婶?
娘不打死他才有鬼。
他挪着凳子凑过去,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宋毅。
“小叔,你要是把肉给我婶婶,那跟打我娘耳光有什么两样?她本来就为你的事气得不轻,你这不是投敌么!”
宋毅黑着脸敲了他一筷子,“一家人哪有什么敌人,你是不是欠打?”
“嘶~”宋二斗龇牙咧嘴揉手背,不服气地哼哼,“反正这肉就得进你嘴里,不然你就是背叛咱们深厚的友谊!”
“我跟你有什么友谊,没大没小。”宋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夹了一片肉蘸了酱汁递到他嘴边。
“我不吃,今天吃饱了。”宋二斗挥挥豆角干,一脸得意地拍拍肚子,“好久没有大口吃肉吃到堵嗓子眼了,嘿嘿!”
宋毅也不强求,毕竟那是两斤多的肉,又是吃过晚饭才吃的,确实过瘾。
宋二斗叽里咕噜说了晚上学堂里的情况,突然话锋一转,踢踢宋毅的鞋子,满脸促狭。
“听我娘跟我爹提了一嘴,我有个什么表姨夫的弟弟在罗田圩国营饭店工作。他看玉珠姐的眼神不太对噢,今天还多切了肉给她呢~”
宋毅握筷子的手陡然收紧,“男子汉别跟个长舌妇一样学舌,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哦。”宋二斗装模作样地起身,迈着八字步往门口挪,“那我就不告诉你当时玉珠姐是个什么态度了,反正你也不想知道。”
“回来!”
“就不!”
“啧,你明天不要栽苗了,去挑粪怎么样?”
“呃....”宋二斗一溜烟跑回去,满脸讪笑,“我娘说玉珠姐这人特别有意思,人家多切了四两肉给她,她好像也没多高兴。一直到回来,她也没打听一句那个人。”
这就让人很想不通。
谁家要是有个这样的亲戚,那都是上赶着巴结打听好攀点关系。
宋毅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红薯饭,偷偷翘起嘴角,“你可以滚蛋了。”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宋二斗的笑僵在脸上,垮下肩膀咕哝着往外走。
灶间又安静了下来,宋毅一口肉片一口红薯饭吃了顿油水十足的饱饭。
洗了碗筷也没闲下来,接着干活。
宋家门口晒坝很热闹,大人小孩都在做这个时节最普遍的家庭副业:编草帽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