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旭日初升。
肖春明和肖大嫂坐在堂屋里吃早饭,气氛很微妙。
“嫂子,要不要去叫…”
肖春明犹豫地看了一眼某扇紧闭的房门。
家里没人需要考勤上班,也不用参加生产队劳动,早饭比别人家吃得晚些。
房里的两人都不是爱睡懒觉的,平时这个时候早就起来了。
刚才路过,一点动静也没有。
肖大嫂垂眼不自在地清了一下嗓子,“不用,让他们睡吧,你哥昨晚回来得晚。”
大半夜才回来,骤然看见心上人,可不得高兴得瞎折腾么....
“那,玉兰姐睡得早....”
“她...咳,估计是生产队的活太累了,一会肚子饿了会起来的。”
肖大嫂快编不下去了。
这傻小子还以为他们是分房睡,这事她总不好明明白白讲出来吧....
肖春明想想也有道理,生产队忙一天农活,又骑车来镇上,那确实累。
哪比得上她在这住得舒坦。
他放下空碗下桌,回房挎了一个大袋子出来。
熟练地搬起那辆崭新的飞鸽跨过门槛。
“嫂子,那我出门了啊。中午应该要赶回来吃饭,有没有什么要买的,我带回来。”
他已经学会了骑自行车,腿部畸形也不太影响蹬脚踏板。
骑车出门,是一种新的感觉,比走路方便多了。
哥哥因为小工厂的事,顾不上别的。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在周边几个公社排得上号的小倒爷了。
不需要像哥哥一开始那样掐着日子,天不亮就出发赶各个圩市。
自从上回在投机倒把办走一遭,反而给了他扬了一点名气。
他现在也不怎么收粮食,只要供得上林家和南星塆的就行。
主要跑甜点和童装。
也没人再找他的麻烦。
做倒爷的起步,比哥哥轻松很多。
肖大嫂本来没什么要买的,想到林玉兰,连忙叫住他。
“啊,有有有。割两斤排骨,看看有没有卖黄骨鱼的,你玉兰姐爱吃。圩上要是有什么野味,你看着买点回来。”
“行,那我出门了。”肖春明把大袋子挂在车把手上,熟练地骑上车就走。
肖大嫂看着他落落大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欣慰。
这孩子最近变化实在是大。
以前总是阴着个脸,说话瓮声瓮气,看外人也不太敢和人对视。
自从他哥住院那回,玉兰丫头天天训斥他、鼓励他、夸赞他。
有时也不厚道地笑话他的糗事。
总之就拿他当自家弟弟一样,该骂就骂,一点没让着。
反而让这孩子逐渐长出了脾气,整个人都开朗了。
听别人说,现在出去跑活挣钱,像模像样的。
虽说不如那些老油条放得开,起码说话有条理,有耐心,谦和有礼。
一些相熟的当家妇女还挺喜欢他。
性子踏实不浮躁,长相又漂亮,加上多多少少有些心疼他那腿,对他挺照顾的。
肖春明戴上草帽骑着车往外走,每次出门收拾得很精神。
浅色小立领长袖褂子,黑裤子,白球鞋。
里头穿一件白背心,褂子敞着,袖子挽上手肘。
扑面而来的干净少年气息,又带着一些成熟稳重。
在男女关系严肃的时代,夏天大背心大裤衩子出门是不行的。
穿短袖的也不多,一般是那些领工资的穿白色短袖衬衫,里面要搭一件白背心。
农村就更少了,夏天也习惯穿长袖,主要是因为整天都要在外劳动,不穿长袖容易晒伤。
“春明出去呐~”
“嗳!梅花婶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我顺便。”
“那你帮我去看看供销社肥皂来货了没有,有就给我带个五六块吧。”
“行,那我走了。”
梅花婶笑着挥挥手,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扭头笑着跟老伴说:“你看春明这孩子现在多好,见人挂笑,嘴巴都利索了不少。”
五叔公手里正缠着一个圆球型的竹器,头也不抬地说:“那阵子玉兰丫头天天给咋呼的,长大懂事了嘛~”
“哎,你这什么灯球还差几个啊,可得赶紧,别耽误晚上的事。”梅花婶双眼亮亮的,莫名激动。
“差不多了,就差两个,今天肯定能编完。”五叔公自信地拍拍竹编灯球,“我就不信今天这么花里胡哨的阵仗,玉兰丫头还能嘴硬!”
丈母娘都同意了,丫头还没拿下!
这是能忍的?
亏得丫头的姐姐暗地里给整了个大节目,可给他们南星塆的长了见识。
梅花婶乐呵呵地继续捡豆子,“你还别说啊~这花里胡哨的多有意思啊~要是我再年轻个几十年,谁给我整这一出,我哭着喊着也要嫁给他嘞~”
“你就算了吧....”五叔公抽抽嘴角,“再年轻几十年,也就长得那样....”
年轻时候也不如人家玉兰丫头长得好看讨喜,哪用得着男人挖空心思求娶....
“我年轻时候怎么啦?”梅花婶嗔怪地横了他一眼,“不是你赶圩见了我一面就死乞白赖到处打听的时候了?”
五叔公扯扯嘴角,敷衍地笑了一下,“你卖的小鸡崽买回去,第二天全死了,我不得打听么....”
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提呢....
“嘁~自己养不好还怪卖的人家,我就服你这种到处找冤大头的。”
一说起陈年往事,梅花婶半点没给他面子。
老家伙年轻的时候家里条件还不错,父母都是领工资的。
不用下地干活,菜地里种点自家吃的菜,养几只鸡鸭鹅。
他从县里高中毕业回来等着分配工作,闲着没事领侄女赶圩。
小丫头闹着要买几只小鸡崽,在她摊位买了两对小鸡崽。
没想到,带回去养,第二天全死了。
老家伙非说她卖的是瘟鸡。
到处跟人打听她,听说她附近几个镇的圩都赶,愣是大老远跑来找她麻烦。
站在她摊位前,慷慨激昂一顿文化人的说辞,害得她整个上午开了空窗,一分钱没落袋。
当时没敢跟这种文化人计较,因为她不识字,潜意识里敬畏他。
没想到他狠狠教训了她一顿之后,还不依不饶,非要她赔小鸡崽。
当时她就不乐意了。
要是人人都这样赖皮,那她还怎么做买卖?
二话不说挑起担子就回家。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老家伙年轻时候是个耿直的,一路追着她到了家里。
她被闹得实在没办法,只好给他赔了一对小鸡崽,还搭了一顿午饭。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一顿饭吃出了事。
村里到处在传她领对象回家了,长得还挺一表人才…
父母去得早,她含辛茹苦拉扯几个弟妹,一直没人敢娶她这样的麻烦。
她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根本没人信。
没人给她撑腰,闲话越传越难听。
说她为了养弟妹,白天养鸡,晚上做鸡。
那段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又不敢抛下弟妹。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最后家里实在穷得没法子,只好咬牙继续赶圩卖鸡崽和鸡蛋。
又逢见潭圩,他专门跑来她的摊位道歉。
说小丫头没养过小鸡,不懂,捉了一堆虫子喂鸡,吃不下就硬喂。
昨天偶然间说起来才知道事情原委。
她接受了道歉,也接了他补的钱。
背过身去嚎啕大哭。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破事,她也不至于被人恶意中伤到快活不下去。
道歉和钱能把她的名声捞回来么…
他当时吓傻了,一个劲地道歉。
她哭够了之后没再搭理他,挑上担子回家。
他一路跟着,进了村之后被人吆喝,某某某的男人又来支援野鸡喽~
这才明白自己造了多大孽。
她当时已经心如死灰,死猪不怕开水烫。
不能死,赖活着吧。
结果,没过多久,他的父母带着媒人上门了…
她嫁来南星塆,还带着三个弟弟妹妹。
他的家人没有抱怨过半句,和和气气的。
总说是他们这边的错,言行举止欠妥,连累了好好的清白姑娘。
梅花婶回想往事,心情很复杂,怨念有怨念,更多的是感激。
瞟了一眼相伴几十年的老伴,推推他的手臂,“哎,老鬼,就那歌,我还是有点找不到调…”
五叔公停下手里的活,无奈又嫌弃地瞪了她一眼。
“哪句啊?你这真是一点音乐细胞都没有,到时候别给大伙拖后腿。”
“都不太行…我给你演唱两句啊…咳~一听嘿塌别给缘分~揣阔以一路航来变请了一噶宁~”
五叔公瞪大眼睛一脸害怕,“嗬!两句词,你的调都跑到天边去了!普通话也唱不准,你以为唱山歌呢!”
学了好多天了,天天听她有事没事小声哼几句。
他还以为她哼的是另一首歌!
“我…那…怪我咯…”梅花婶低头尴尬地捻豆子,小声嘟囔:“我又没读过书,也不是歌唱家…”
她知道自己唱歌不行,这辈子就没怎么学过几首歌。
这不是为了东明小子才舍下老脸么....
要排什么大节目。
重头戏就是这首大合唱。
她一辈子也没听过这种歌,调子和她听过的都不一样。
但她是真的喜欢。
歌词一开始听不懂,让小孩用家里话翻唱出来,当时就湿了眼眶。
写得是真好,特别是她这种和老家伙风风雨雨几十年的,感触太深了。
“噫~”五叔公撇撇嘴,挫败地叹一口气,“来来来,你跟着我唱,噢。”
他清了清嗓子,很认真地看着她,指指自己的嘴唇让她注意看发音口型。
“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可以一路走来变成了一家人~他多爱你几分~你多还他几分~找幸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