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沉默地走到堂屋门口,黑沉沉的目光扫了一眼全场,最后落在廖有根身上。
“你长了什么金牙,张口就说要吃我家六个鸡蛋?”
看似平静的问话,压迫感却扑面而来。
廖有根神气活现的神色僵在脸上,仿佛永远洗不干净的手指来回抠着搪瓷缸子,心说这下坏事了。
他们这一群人说是一起来的,其实也不算关系很好。
他们要一个打头阵的,他又想出这个风头,趁机赖点好处。
真要阴沟翻船,他们可不会帮他说一句好话。
这队长媳妇看着和和气气,压根就是个油盐不进的。
林玉珠笑眯眯地看着刚才闹得最欢的几个,“你们也要鸡蛋?米要不要?”
那几个叫嚷得最厉害的被赵红妹她们凶狠地瞪着,哪还敢作死。
这几个女人都敢带人去第一生产队打群架,打自己村的更不在话下。
他们果断把廖有根拱了出去。
廖有根心里骂骂咧咧,对上脸色铁青的宋毅,只能讪笑几声。
“我就是说说的.....我们来也不是为这些....队长,咱是来商量割稻机的事。”
“你那是商量吗!”宋毅不客气地杠了一句。
晒坝上的气氛慢慢沉了下来。
要说这割稻的事,谁家都不轻松。
往年累就累点,大家都一样。
今年却不同,有人累到吃饭使筷子都打颤,有人却早早把劳动任务做完了。
这谁心里能没有一点想法?
豁达些的只怪自己之前没跟知青宿舍那几个姑娘打好关系,怨不得人。
心眼窄的,可不管那些,人多一闹,事肯定要解决。
林玉珠瞧了一圈众人的脸色,清了清嗓子,脸色说不上好看,不怒自威。
“这割稻机回来也就两三天,总要先熟悉一下吧?把工作效率统计出来,再作具体安排。我和宋毅吃晚饭的时候还在商量,你们就闹上门来了。”
这话一出,瞬间抚平了大部分人的小心思。
吴辣椒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客气地指着她面前的人。
“你们不是挤兑队长家的哥嫂么!也不睁眼看看,人家送了多少木器过去!几个媳妇子一袋一袋的红薯瓜菜给扛过去!那柴都是一担一担挑过去!这人情往来,不得讲个你来我往?”
“人家当初也没想过这几个连农活都干不好的学生娃能给他们什么回报。你们倒好,一根草都没给人家,现在见着好处,想方设法往上蹭?呸!”
吴辣椒骂得震天响。
却没有一个人敢反驳她。
因为知青们要帮她家割稻换工的时候,她拒绝了。
把这好事让给了培训班里家庭最困难、同时也是学东西最刻苦的那个学员。
廖有根在村里泼皮惯了,却从来不敢惹吴辣椒一家。
这家人腰板硬、骨头硬,老爷子在村里算是最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
他捧着搪瓷缸子默默往边上挪,尽量降低存在感。
说多错多。
队长媳妇都说了已经在商量解决了,他再挑事,不是找死么....
林玉珠抬手向下压了压,抓过宋毅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时间不早了,今天的事,闹过就算了。我们知道你们那点小心思,这事不用论对错。我和宋毅统计了一下,割稻机从上工到下工,一天下来平均能割25亩左右。”
她望着众人期待又紧张的表情,笑了笑。
“这次不排家庭先后,放心。我们重新统计了剩下的稻田,重新分工。派四个壮劳力为一组,轮流割稻,对应小组割稻任务。”
“其余社员平摊剩下的,按家庭劳动力多少重新分配。我们估算了一下,只要2天左右,我们三队的早稻就收完啦!”
话音一落,全场欢呼。
她笑眯眯地挥挥手,“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等稻谷收仓交完公粮,咱们队的口粮,十四岁以上的涨十斤,十四岁以下涨六斤!大队已经同意了!”
这个消息一出,社员彻底乐疯了!
整个晒坝都是欢呼声。
有些来三队走亲戚窜门子的听到这个消息,撒腿就往自己生产队跑。
不到一个小时,其他九个生产队长家又被围了。
倒霉催的一队长白天干活太拼命,累得直不起腰,一下工吃完饭就早早睡下。
社员太过激动,把他家的大门都给挤掉了。
一队长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举着锤子一边钉门板一边骂人。
“你们这帮人是疯了吗!啊?!上回抬我家的猪,这回卸我家门板!你们怎么不在我家门口垒个灶、架口锅,把我扔进去煮了!一人分一碗!”
年轻的时候干活拼命,睡一觉就缓过来了。
这人到中年,和年轻的时候没得比。
拼了几天,实在吃不消。
关键他心里燃着一把火,就算没打谷机,他一队也要抢个最高荣誉。
前三名,大队每年都有奖。
奖品那叫一个丰富,往大队晒坝上一摆,哪个队长看了都眼馋。
他不惜自掏腰包贴补了一些,加上队里会计拨出来的一百多块,设置了【劳动最光荣,勇争第一】的奖品。
眼看着他们一队社员像发了疯一样抢收,效果确实让他很满意。
谁知道三队刮来一阵东风!
两台割稻机在田里呜呜响,一天多收五十来亩!
这是人能料到的事?
他差点怄到睡不着!
好不容易默默数牛数睡着了,家里突然像着了火一样,涌来百来个社员,门都挤破了!
一队社员压根不怕他,帮忙扶着门板,脸上笑嘿嘿的。
“队长,我们听说三队给涨口粮嘞!大人涨十斤,小孩涨六斤!咱们收成不比三队,那也增产咧,你就给我们砍半涨点呗!”
“就是就是,咱们要求不高。大人苦点就苦点,孩子吃饱些,长得壮!”
“是咧,队长!三队都能批下来,咱们一队好歹年年先进,大队这点面子总能给你吧?”
一队好多社员都是被别人从床上挖起来的。
人多力量大,一起拱火,队长也拿这么多人没招。
这是一队的老传统了。
一队长冷笑一声,头也不抬地砸门钉。
“你们以为我有多大脸?还申请涨口粮呢,你们这么厉害你们去!”
他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换了一只手拿锤子,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
重新举着锤子狠狠地把门钉砸进去。
“三队长开会的时候多受待见啊?开完会提出涨社员口粮的时候,你们是没见大队长那副气得冒烟的样子。”
“人家大队长不想在其他大队面前争一口气吗?怎么争?不就靠交公粮多少么?这谷子还没进仓,三队就说要给社员涨口粮,差点没踹死他。”
一队长哼了一声,想起那个场面。
心里不得不佩服宋毅是条汉子。
不管大队长气成什么样,任骂任踹。
只说城市供给他尽力了,一点没含糊。
但他三队的好收成,每一束稻穗都是他三队社员一滴一滴的汗浇灌长成的。
公粮,他队里今年多交了。
口粮,他队里的社员必须涨。
那副不怕死的架势,给大队长气得不行。
但人家有本事啊,说稻花鱼的销路,他有计划。
涨口粮就给,不涨就憋着。
大队长当时那扭曲暴怒又欣慰的样子可给大伙涨了见识。
最后大队长心情大好,勾肩搭背笑哈哈地把他请去办公室里间详谈。
一队长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说给社员听,就是要让大家知道他和宋毅之间的差距。
面子值几个钱?
谁能做出巨大贡献,才是能谈条件的。
一队社员听得心情像坐跷跷板似的,低一下高一下。
社员碰碰一队长的手肘,“哎,队长,照这么说…咱们稻花鱼不用愁卖了?嗐,总算听到一个像样的好消息。”
一队长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那种不知道往怀里扒好处的?”
他冷哼一声,“我们九个生产队长的心肝又不是铁做的!这不趁着大队长心情好,又着急想知道稻花鱼销路的事。一起围住他,说早稻我们不提,晚稻收了得给社员涨口粮。”
谁不想让社员碗里多几粒米?
挨踹怕什么。
这么多人,大队长踹都踹累了。
最后气急败坏也同意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大队长的性子,嘴硬心软。社员忙活一年,有了好收成,多发一点口粮,大家开开心心过个年。他嘴上骂骂咧咧,心里装着大伙呢!”
一队社员听得眉开眼笑,几个汉子乐呵呵地架起一队长就往里屋送。
“队长!我就知道你是个好队长!你去睡觉,这门我们保证给你修好!”
“放老子下来!你们这些一会晴一会雨的狗脸汉!用得着举这么高吗!能不能托着点腰!老子累死了,睡个觉还要被你们扒醒!”
“哎嘿嘿!队长,我们错了还不行吗?谁让你不早说…”
“早说个屁!早稻没你们份,心都飘了,还能有心思劳动?我还不知道你们!”
“不会不会!队长,你放心!咱们比不过三队,压得二队喘不过气还是没问题的!三队太狠了,干不过。第一抢不到,第二可不能再让出去了!”
一队长奋力挣扎跳到地上,扶着腰,跳起来一人给了一个响亮的脑瓜崩。
狠狠骂了他们一会,回到房里关上门偷偷乐得不行。
一队长媳妇盘腿坐在床上,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他。
“老胡,你长本事了啊?闺女想要一双新凉鞋,你愣是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转头就把我藏在梁上的钱全拿去贴补队里了?要不是吵得睡不着,我还没心思去查房梁!”
一队长心里咯噔一下,紧张地咽了一下唾沫。
“那个…咳…就,天上掉钱你知道吧…我想着鼓舞一下队里…”
是真的突然掉钱到他头上。
好几张炼钢工人呢…
赶紧查了一下抽屉里的钱,发现是多出来的,当时给他乐得啊…
一队长媳妇狠狠磨了磨后槽牙,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跳下床,气得脸都狰狞了。
“天上掉钱?你做梦能梦到天上掉钱!那是我一分一厘攒的!给闺女攒的压箱底钱!”
家里公婆重男轻女,村里嫁女基本上是男方的彩礼折一小部分出来给家里的闺女,再陪嫁几样家具棉被,已经算很体面了。
但她不这么想,女人手里还是得有压箱底的私房钱。
不然要买个什么还得看别人脸色。
辛辛苦苦攒了三年多,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就盼着再攒几年给闺女出嫁用。
二十五块钱,现在一分都没了!
今天不打死这没心肝的蠢男人,她就算白活!
很快,在门口修门的社员听到压着嗓子的痛叫和求饶声。
“嘶~太狠了……这…咱们去劝劝?”
“队长是个要脸的男人,不然早就喊出来了。咱们就当不知道,修完赶紧走,给他留点面子。”
“行,到时候他家闺女长大嫁人,咱们多凑点陪嫁东西,给好好热闹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