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凡从尤西亚的寝宫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面对众多侍女和侍卫的注目,他觉得很尴尬,不经意间就加快了脚步。
“里洛总督!为什么要走这么快?你想去哪里?”
罗杰耶斯的声音从花园西侧传来,赵不凡的神色随之变得更为尴尬。“我就是随便走走,嗯……这座花园的花很漂亮。”
“确实非常美,这些郁金香和月桂都是尤西亚亲手栽种的。”罗杰耶斯泛起促狭的笑容。“尤西亚竟然这么早就邀请你来参观她的花园?”
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自行走到这里,赵不凡真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尴尬:“我来看看尤西亚……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有别的选择。”罗杰耶斯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尤西亚可不能陪你享用早餐,她终究没有嫁给你,她需要到紫宫的餐厅陪着陛下和皇后,而且阁下拜访君士坦丁堡期间,我必须全程陪同,它是陛下交给我的任务。”
“嗯,噢,哈哈,我发现君士坦丁堡的很多地方都生长着这种月桂花?”赵不凡急切地转移话题。
“当然!月桂花象征我们的骄傲、荣誉和胜利……里洛总督,我觉得你不必为昨晚的事尴尬,你在尤西亚的寝宫过夜不是秘密,它会在今天晚上之前传到每个贵族家庭耳中,而且最迟后天傍晚,君士坦丁堡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毕竟你和尤西亚公主本就是谈论的焦点。”
罗杰耶斯主动把话挑明反而令赵不凡轻松不少。“东方的文化和习惯与这里很不一样,我仍然没有完全适应。”
“你确实很不一样。”罗杰耶斯笑着点头。“查理爵士需要与大主教们商谈神圣骑士团的事务,陛下也不打算在决斗前召见你,所以今天还是只有我陪你,噢,不,吃完早餐的尤西亚肯定会立刻赶过来找你……我先带你参观君士坦丁堡怎么样,或者说你希望到训练场为决斗做准备?”
“我出现在君士坦丁堡的街头不会引来敌视么?”赵不凡问。
“会,但只要有我和尤西亚陪伴,你不用考虑安全问题。”
“好吧,我确实已经对君士坦丁堡期待很久,尤其是狄奥多西城墙和黄金城门。”
“你肯定不会失望。”
罗杰耶斯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善意和好客,他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带着赵不凡游遍了君士坦丁堡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陪着赵不凡和尤西亚跑到西城墙外面的色雷斯草原去赛马,直到6月20日早晨,他才当着尤西亚对赵不凡说:“里洛,你极具魅力,几天的相处让我们结下深厚的友谊,作为朋友,我建议你不要再到尤西亚的寝宫过夜,你与法塔诺斯的决斗将在三天后开始,你不能再消耗自己。”
“为什么他在我的寝宫过夜会消耗自己?”单纯的尤西亚显得很疑惑。
罗杰耶斯没好气地说:“如果他只是在里面睡觉,那就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尤西亚,你姐姐说得没错,你很聪明,但你太单纯。”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尤西亚的脸色变得苍白,而且慌张地看向赵不凡。“影响很大吗?”
“不用担心,我有三天时间调整。”赵不凡不希望单纯的尤西亚担心,所以说得很轻松,但事实是真的会影响战斗状态,如果是在恢复力量以前,他绝对不敢这么做。
三天时光转瞬即逝,野蛮的决斗如期到来,当赵不凡穿着象征罗马帝国传统的青铜战甲走在幽暗的竞技场通道时,他觉得自己犹如在做梦,而且沉重的脚步声令他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
他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里。
他也不明白命运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他发现自己无法改变什么,唯独能做的就是承受。
承受苦难。
承受仇恨。
承受美好。
承受情感。
承受颠沛流离。
也承受一切的挑战。
…………
“师傅!我仍然不理解什么是侠?”
“我说过,侠是一种精神,勇于抗争是侠,自强不息是侠,锄强扶弱是侠,见义勇为是侠,为国为民就更是侠。”
“怎么才能成为大侠?”
“苏轼写的《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里有一句话写得很好,万里归来颜愈少,我觉得能做到这句话的人就是大侠,苏轼写的歌女也算一位女侠。”
“万里归来颜愈少?它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走过千山万里,归来更觉年少。”
“历经磨难之后,人都已经老了,又怎么可能变为少年,真是狗屁不通。”
“呵呵!”
…………
刺眼的阳光把赵不凡从回忆拉到了现实,他的嘴角随之泛起一抹浓浓的苦涩。
“历经千帆万浪,归来又如何能是少年……师傅,我做不到。”
无尽的冷漠再度占据了赵不凡的眼睛,他提着利剑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漆黑的巷道,而他正对着的另一条通道也同时走出一位英俊的勇士,左手拿着盾牌,右手拿着几支标枪,高大而又挺拔。
不知是哪里率先响起呼喊,竞技场渐渐出现有节奏的声浪。
“法塔……诺斯!”
“法塔……诺斯!”
“法塔……诺斯!”
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直到十万人齐齐发出振奋的咆哮。
“杀死他!”
“杀死该死的东方人!”
“法塔诺斯!杀死他!夺回你的公主!”
“杀死那个骗子!”
“……”
铺天盖地的声浪穿透了庞大的竞技场,刺破了君士坦丁堡碧蓝的天空,犹如巨山一样重重压在赵不凡的内心。
赤膊露肩的他迎着法塔诺斯走到了竞技场中央,古老的青铜战甲和鼓胀的肌肉宣示着野蛮的决斗即将上演。
“里洛,你不应该学帕里斯勾引别人的妻子,如果你认输,当着所有人承认自己欺骗了尤西亚,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毕竟拉奥迪赛对拜占庭很重要。”
“尤西亚不是你的妻子,婚约是你的父亲与约翰陛下议定,尤西亚从没有认可,而且她的心里没有你,如今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是因为你的欺骗,你不是一名勇士,你总是回避战斗,仅有的一次胜利也是依靠诡计,但你让尤西亚相信你是勇士。”
“它只是你的想法,不意味着事实。”赵不凡说得很确定。
法塔诺斯愤怒到声音都开始颤抖:“我在提出决斗以前询问过安娜公主,她告诉我说尤西亚认为你是战场上的英雄,而我是战场上的懦夫,所以尤西亚选择了你……这是无耻而卑鄙的误导,我总能在撤退的时候保全士兵的生命,我怜悯我的士兵,任何懂得战场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缺乏勇气,但你告诉他这是懦弱,对么?”
许久的沉默。
看到法塔诺斯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赵不凡突然说道:“你相不相信命运的安排,也许尤西亚真的是受到了阿芙洛狄忒的指引。”
“你想说什么?”愤怒到极致的法塔诺斯反而笑了。“你想告诉我这是阿芙洛狄忒告诉她的?”
“尽管解释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也是一名将军,我知道一名将军最想知道的是事实,所以我必须告诉你,尤西亚很纯洁,她完全不懂战场,你在战场的智慧在她眼里就是一种懦弱,从来没有任何人误导她,很遗憾,这是命运的安排。”
这番话令法塔诺斯的脸色变得犹如雪一样苍白,脸颊也僵硬到没有任何表情。
“不可能!这是你的谎言,因为你很恐惧!安娜公主没有理由向我隐瞒!”
“有时候真话比假话带来的伤害更大,它会令你觉得更加无力和无助,而且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事情的真相无法阻止这场决斗,你和你的家族……不,所有人都需要一个接受的理由,不然就只能是尤西亚承担后果,因为她是拜占庭的公主。”赵不凡平静地看着愤怒的法塔诺斯。“如果我死了,安娜公主会把真相尘封,如果我活着,那么你没必要承受不必要的伤害,这应该就是安娜公主的想法。”
“……”
法塔诺斯和赵不凡在竞技场里交流的时候,十万人的呼声仍是震耳欲聋,而远在贵宾看台的尤西亚则充斥着紧张和不安,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竞技场中央的赵不凡,彷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唯有放在小腹前面的双手在无意识地揉搓。
“安娜!你觉得他们在说些什么?”
“或许是在谈论你选择里洛的原因,法塔诺斯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选择他。”安娜公主面无表情。
“法塔诺斯问过你?”
“是的!”
“你怎么回答的?”
“你认为他在战场上是一个懦夫……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安娜公主说。
尤西亚的双手捏得更紧了,甚至让指甲都开始发白。“起初我确实是因为这点讨厌法塔诺斯,但后来不是,我……我早就问过罗杰耶斯和斯蒂芬,他们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战场的事,我已经知道法塔诺斯在战场很英勇,而且能征善战,不过……不过我仍然无法爱他,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里洛,我没有办法接受他。”
“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安娜公主的语气充斥着无奈。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拜占庭女人,而且我是你的姐姐。”安娜公主轻轻叹了口气。“法塔诺斯认为你觉得他懦弱是出于里洛的诱导,我没有解释。”
“为什么?”尤西亚变得非常激动。“为什么要让里洛承担?为什么不告诉法塔诺斯事实?”
“事实会比谎言更令法塔诺斯痛苦,而法塔诺斯是为拜占庭流血的勇士,我们需要尽可能照顾他的感受。”安娜公主低沉地说。
“我……我很抱歉。”尤西亚的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不用道歉!法塔诺斯同样是拜占庭的人,不能因为他为拜占庭流血,你就必须向他献出自己,如果这么做是正确的,你岂不是应该嫁给那些已经阵亡的勇士?”
安娜公主转头看向了端坐在左前方不远的拜占庭皇帝。
“你有选择爱谁的权利,只是需要记住自己是拜占庭的公主,必须竭力维护帝国的尊严、荣誉和利益,至于你的婚约,它只是父亲和塞浦路斯总督以前的期望,仅此而已……这是父亲前几天亲口对我说的。”
“这究竟是谁的错?”尤西亚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正因为谁都没有错,所以真相比谎言更令人痛苦,或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