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嶷和其他流民,如同随波浮萍的野草一般,被赶上了船。
原本载满货物的船只,此刻吃水更深了,在宽阔的汉江上摇摇晃晃,朝着北岸驶去。
遥遥隔着十几里,隐约能看到一处简易港口,似乎船队的目标便是那里。
船上,在一处舢板角落处,众多流民拥挤在一起,脸上全都是惶恐不安的神色。
张嶷心中亦是不安,他不知道这些‘荆州兵’把这么多人驱赶到船上,究竟想干什么。
是想押送到某个地方再行刑,还是把自己这群人当奴隶贩卖?
但,心中有再多的不安,张嶷此刻也不能表露出来。
因为年幼的弟弟,以及年迈的父母都在他身后,需要他的保护。
张嶷此刻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守护住家人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哥。”
弟弟抬头看着张嶷,脸上满是恐惧:“我们是不是要换个地方被杀掉呀?”
“应该不会。”
张嶷摇了摇头,安慰道:“小石头,别乱想。这群人若想杀我们,早就动手了,何必那么麻烦的把我们押上船。”
弟弟跟张嶷不一样,张嶷是父母专门请了读书人起的名字。而十岁的弟弟只有一个诨名,叫小石头,寓意是命硬如石头,好养活。
“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小石头一脸迷茫。
张嶷深吸一口气,看着船舷外的滔滔江水,脑海中也浮现了诸多可能。
被杀掉?
被卖掉?
还是送到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当牲畜一样使唤?
若是最后一条,倒还好了,终是有些人能留下一条命在。
但……
张嶷想到这里,忍不住看向了年幼的小石头和年迈的父母。
他们老的老、幼的幼,身体虚弱无力,显然没什么利用价值。
如果是要被当牲畜使唤,恐怕这些人都要被抛弃掉。
若真是如此,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护住他们。
“呼。”
张嶷握紧双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
“放心吧,弟弟。有我在,没有人敢伤害你们。父亲、母亲,你们也是。”
张嶷转过身,看向了父母。
张父、张母听到张嶷的话,俱都露出欣慰的笑容。但他们眼眸深处,却已经有了决绝之色。
自从蜀郡一路逃亡过来,沿途已经死了三分之二的人。
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
按理说,像他们这种老人,以及小石头这种孩子,早就没命在了。
若不是张嶷殚精竭虑、处处守护,一家人绝不可能到现在,还如此完整。
能活到如今,两位老人已经知足。并且他们的身体也太虚弱,支持不了多久了。
他们很清楚,被穷凶极恶的荆州兵俘虏之后,会有什么下场。
或者说,有什么悲惨的下场都不意外。
一旦有什么危险,他们拼了性命,也要把活命的机会留给张嶷和小石头。
“父亲,母亲……”
二位老人眼眸中的决绝,张嶷也看见了。
但张嶷此刻做不了更多事情。
他跟家人,以及其他的上千名流民一样,像是乱世中的一根野草,只能被动的随着浪潮起伏,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迷茫、困惑、悲苦、仇恨、不甘……
种种负面情绪,几乎压垮了张嶷。
张嶷只能拼尽全力,让自己别崩溃,更不能哭出来。
哪怕他今年也只有十七岁。
……
很快,船只到岸了。
两百名士兵,在吕玲绮跟那名玄甲将军的率领下,步履轻快的上岸了。
后面跟着的是,上千名步履蹒跚的流民。
他们互相帮扶着,缓慢的、迟滞的,如同上千根干瘦的枯柴,挤上了岸边。
船队交接的地方,似乎有几名本地的村民代表,一边组织人手帮运货物,一边远远的打量着张嶷在内一众流民,跟吕绮玲说着什么。
似乎,在询问这群流民的来历。
不多时,吕绮玲带着这几名本地村民,返回到了岸边。
面对众多流民,吕绮玲神色冷漠的开口了。
“你们给我听好了!”
“这几个人是负责接收你们的,老老实实跟他们走!”
“若有谁敢捣乱,后果自负!“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吕绮玲举起手中方天画戟,重重朝着码头的石板地面一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众多流民,脸上纷纷露出畏惧之色。
他们这会儿,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走路都在打漂,哪还有力气捣乱?
只是不知道,吕绮玲口中的接收,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既然吕绮玲已经下了命令,他们也只能浮萍野草一般的跟着那几名本地村民走。
就这样,四五名村民走在前面,后面乌泱泱的跟了上千人。
远远看去,就像是几个人手中牵了无数条看不见的细线,束缚住了上千人的命运一般。
张嶷见了,心中悲凉。
换成几年前,在蜀郡生活还过得去的时候,身边的这上千人,那可都是十里八乡的同郡人。
眼前这区区几个外地荆州人,想要驱赶羔羊、牵牛引驴一般的命令自己这群人,那是想也别想!
恨只恨,这个天灾人祸层出不穷的乱世!
他把自己这些土里刨食的良民,硬生生逼到了绝路上!
张嶷咬紧牙关,努力将弟弟和父母护在身后,跟在那几名本地村民后面,穿过码头区域,慢慢捱向一片片田野里。
“哥,你看!”
弟弟忽然露出一脸惊奇之色,拉住张嶷手臂。
但此刻,不光是弟弟,连同张嶷在内,所有流民都震惊了。
沿途,道路两旁,远处,更远处。
都是稻田!
金黄色的稻田,风吹过,稻浪起伏,发出一片哗哗的声音。更有一阵阵稻香,从沉甸甸的稻穗上飘荡开来。
成百上千的农民,正喊着号子、唱着歌,挥舞镰刀进行收割。
粮食,数不清的粮食。
稻田,望不尽的稻田。
如同地上天国,彷佛梦中环境。
直接把张嶷在内的所有流民都看呆了。
他们不敢相信,在荆州东北角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居然有这么一处世外桃源!
一时间,众多流民都看呆了,纷纷在道路上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有些人,甚至脸上已经露出了贪婪之色。
这些粮食,就在眼前。
唾手可得,能够活命!
渐渐的,一阵躁动开始浮现。
但领头的那几名本地村民,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骚动,当即就发出一阵大喝。
“都肃静!想活命,就老老实实跟过来!谁敢捣乱,就扔江里去!”
这一喝,登时就震慑住了所有流民。
虽然因为见到了粮食,而引发了一阵骚乱。
但这里毕竟是荆州人的地盘!
就他们能见到的本地农民,数量就比他们多。
一旦发生冲突,他们这群饿得走路都打漂的饥民,哪里是本地人的对手?
更何况,码头那边的凶恶‘荆州兵’,可距离此地并不远!
简单的权衡利弊之后,所有流民还是老老实实的跟在了那几名村民后面。
只是仍有几个眼睛都饿绿了的饥民,仍是死死盯着道路两旁的稻田,似乎他们理智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相比于这些人,张嶷显然想得更多。
张嶷第一眼看到那些稻田,心中便是震惊万分。
这里的水稻产量好高!
那沉甸甸的稻穗,还有密集的植株距离,亩产量绝对是蜀郡那些贫瘠山田的三倍……不,是五倍以上!
这里一亩地,亩产超过了蜀郡五亩田!
为何会这样?这里粮食产量为什么这么高!
张嶷心中又震惊,又困惑。
难道荆州已经富庶成这样了吗!?
若是如此,南郡那里有什么一口吃的都讨不来,反而被杀了那么多人?
就在张嶷困惑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到了。”
却是那几名本地村民,都停下来脚步。
而此刻,张嶷猛然醒觉,自己在内的上千名流民,已经被带到了一个打谷场一样的空地上。
上千人拥挤在狭小的空地上。
四面八方,此刻正源源不断的,聚拢过来本地村民。
这些村民手中拿着锄头、镰刀在内的各种农具,把张嶷这些流民完全包围住了。
他们都露出满脸笑容,来回打量着张嶷等人。
见到此幕,张嶷显示困惑,旋即露出骇然之色。
“哥,怎么了?”小石头看到张嶷豁然变色,忍不住询问。
“完了。”
张嶷骇然道:“我们完全被包围了,彻底走不掉了。”
“那又怎样?”
小石头不理解的说道:“这里看起来不缺粮食的样子,他们或许愿意收留我们,给我们一口饭吃呢。”
“未必。”
张嶷深吸一口气,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虽然不缺粮食,但是缺肉啊!你可听说过,前些年北方大饥,兖州东阿那边有军队拿人肉做干粮的事情?”
“人肉!”
小石头大吃一惊:“你是说,他们想吃了我们!”
小石头这么一喊,登时就引发了附近流民的恐慌。
“荆州人要吃人!”
“我们要被吃掉了!”
“该死的荆州人,果然不能相信!”
“跟他们拼了吧!”
……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再次让神经紧绷的一众流民,纷纷恐慌、愤怒,甚至是抵达了崩溃的边缘。
此刻,再去看那些团团围住自己等人的村民,他们脸上的笑容也都变成了恐怖狞笑。他们手中的镰刀、锄头,也彷佛都沾染了斑斑血迹。
甚至连众人脚下的这个打谷场,都彷佛是一座乱葬岗、碎尸场。
用力往下踩踩,都能浸出血迹来!
这种恐惧,不光压倒了恐惧的流民们,更是击溃了张嶷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怪不得,他们没有在汉江南岸杀了我们!
怪不得,他们不拘老幼,都往这里带!
原来是想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
因为这个假设,实在是太合理了!
乃至于张嶷越想,越觉得这是真的!
“嶷儿,小石头!”
张嶷的父母此刻也是悲从中来,他们上前抱住了张嶷和小石头,俯首痛哭。
“是我们没用,害了你们兄弟,咱们一家人来世再聚吧。”
“父亲,母亲!”
张嶷再也绷不住,流下泪来,弟弟更是失声痛哭。
一人哭,千人哭!
很快,咒骂、愤怒就被痛哭取代,一种极为浓郁的哀怮,笼罩住了这上千名蜀郡流民。
悲伤,绝望,痛哭,各种情绪交织。
“恁一个个哭啥哩!?”
周围本地村民,见到此幕大皱眉头,纷纷开口。
“咱们好心好意的想帮这群人,这群人怎么哭成这样?”
“莫非是感动滴?看着不像啊。”
“瞅他们那敌视的眼神,好像咱们会吃了他一样!”
……
听到附近村民的议论纷纷,张嶷半信半疑,走上前对一名为首的村民发问。
“伱不吃我们?”
“嗯?”
这名村民一愣:“我吃你们干嘛?”
“你确定?”张嶷瞪大眼睛盯着他。
“废话!”
村民看傻子一样,看着张嶷。
张嶷忽的松了一口气,并攥起拳头,朝着小石头、父母在内的流民们高高举起。
“大家不要慌!我们不会被吃掉!”
“好!太好了!”
“听到了吗?我们不会被吃掉!”
“爹,娘!我们还能活下去!”
……
一时间,流民们彷佛获得了莫大的胜利一样,纷纷松了一口气,甚至是欢呼起来、大笑起来。
他们傻子一样的又哭又笑,直接把周围村民们看傻了眼。
这群都是群什么人?
仅仅是不会被吃掉,就让他们这么高兴?
他们这一路上,到底经历了多么绝望的逃荒?
“好了,安静!”
为首的,一名年富力强的本地中年村民,伸出手来安抚张嶷众人。
“我是赵大,圣境山一队的队长,我身边是其他三个大队的队长。”
说完这句话,他目光掠过张嶷等人,大声说道:“你们的情况,我已经听吕将军说了。你们是蜀郡人,逃荒至此,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因此,经过我们村民委员会的商议,决定吸纳你们成为圣境山的村民!”
此言一出,张嶷在内的所有流民忍不住对视一眼,脸上纷纷露出狂喜之色。
从面临要被吃掉的危险,到如今被一个富饶无比的地方接纳收容!
人生的幸福,来的实在是太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