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还真是不太平啊。”
裹着厚厚旧棉袍的老者,正举着破蒲扇蹲在炉前煽风,忙着生火烧热水。
这会儿功夫,他身后的城隍庙大殿里,已聚满了老少爷们、男男女女。
粗粗一数,何止上百号人,并且还在不断增加着。
都是广元郡中,家住城南一带的百姓。
或是穿着棉麻单衣裹着被褥,或是拖家带口背着行囊,此时大多满脸焦虑,神情惶恐,惴惴不安。
虽说适才的那场山摇地动,来自于城西之外的伏牛山,距离城南相隔数天的脚程,可这么大的动静,堪比地震,谁还能安稳去睡?
大多数人第一时间奔出家门,跑上街头,很快便被执行宵禁的府兵给轰散驱逐。
别说城门了,就连坊门也都死死紧闭着。
负责开闭坊门的坊丁,虽是街坊儿郎,可在府兵的监守下,谁敢玩忽职守,放人出坊啊。
百姓们走投无路,又不敢回家,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全都跑进了城隍庙。
这座修建于望南坊老土街的城隍庙,迄今为止也有百来年历史。
从一间小庙,逐渐发展成为广元郡三大庙社之一,近年来却只剩一个老庙祝,逢年过节才会招义工,香火也是起起落落。
今年中秋过后,更是不知怎么的,突然间,香火大减,门可罗雀,急得刘庙祝都瘦了一圈。
他隐隐猜测,或许和府城隍此前的某些“非善之举”有关。
都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刘庙祝睁眼闭眼,仿佛依旧能看见那令他心惊胆寒的一幕,以及那个僧人所说的话。
‘……有些城隍,白天当神灵,夜晚做鬼怪,狡黠伪善,自然该受到惩罚。施主也别太难过了……’
想来如今城隍庙香火大减,便是上天对于城隍老爷的惩罚吧。
也不知城隍老爷在高僧的劝导下,有没有改过自新,重归正途呢?
至少,小老儿我还在一直劝人向善,传颂城隍老爷昔日功德,以报老爷当年送药送粥之恩。
刘庙祝一边想着,一边忙着生炉烧火。
今夜庙里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饶是他已点燃了两个炉子,仍不够暖和。
奈何新柴用尽,旧柴湿冷,其余的炉子怎么点也点不着。
不少百姓出来匆忙,衣服单薄,此时已冻得四肢僵硬,不时打着哆嗦。
刘庙祝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忽在这时,庙外狂风大作。
卷起地上树上的落雪,纷纷扬扬,飘进城隍庙里。
风雪中似夹杂着呜呜咽咽的怪鸣,如泣如诉,听着人心底发颤,鸡皮疙瘩直冒。
庙里的百姓原本就觉得冷,此时听到这般奇怪声响,更觉头皮发麻,寒意钻心。
“这城隍庙有古怪啊。”
“不行了,某呆不下去了。”
“快走吧!”
不少坊间百姓熬不住,纷纷站起身,向外走去。
刘庙祝看到这一幕,心中黯然,却也无可奈何。
原本是收容百姓的善举,说不定还能为城隍老爷扬名颂德,可没想到,好事竟变坏事。
他沉默片刻,转身跪地,拜向城隍老爷,默默祷告起来。
就在这时,他耳旁响起一阵惊呼。
“快看!雪融了!”
“哪里啊……啊!是真的!雪融了!”
“天哪!庙前的雪全都融了……炉子也全都点着,庙里面好暖和啊!”
“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城隍老爷显灵?”
“快快快!还不快叩谢城隍老爷!”
刘庙祝愕然睁开双眼。
他回过身,怔怔看着庙外冬雪消融的场景。
庙门、石阶、园圃、门廊、屋檐、树梢……连日来堆积厚重的积雪,竟在顷刻间,迅速消融于庙里众人的眼前。
就仿佛是有神灵捧灵火而来,
不仅如此,那些燎炉火盆里,无法点燃的湿冷柴木,竟也凭空生火,不多时已开始滋滋燃烧。
整个城隍庙,都沉浸在一股暖洋洋的气息中。
庙外尚是寒冬腊月。
庙里却已春入人间。
莫名的,刘庙祝只觉旁边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他心中一动,转头看向城隍老爷旁不远处,那座刚刚新建的泥塑金身。
那是一个身着白纱裙袍,头戴雪白高冠,眸若桃花,冷艳无双,却不失端庄肃穆的女神像。
在另一边,还有一个手捧黑白二册,威严庄重的男神像。
这是一个多月前,城隍老爷突然托梦,告诉他筹资新建的两尊地府神像。
女神名为白无常,男神名为崔推官。
推官者,乃府城判官以下,还好理解。
可无常是何意,他至今还没有想明白。
此时他隐隐觉得,白无常的神像正在看自己,心中不由一颤。
耳旁忽而响起女子娇柔的声音。
“庙祝莫慌,本座乃是白无常,今奉地府大大王之命,捉拿恶人魂魄归府。
大大王见夜庙寒冷,众生瑟瑟,遂命本座释此灵炎,为众生取暖。
此乃阴间之秘,法不传六耳,无需惊扰众生。”
直到过了许久,被神像凝视的感觉方才消失。
刘庙祝也如回到人间,重新站在了这间已然沸反盈天、人人跪地祷告的城隍庙中。
“真的是白无常上仙啊!无常上仙在对某说话!”
刘庙祝内心激动不已。
他隐约感觉到,白无常上仙口中那位命她施法的“地府大大王”,并非指的自家城隍老爷。
否则她应该说城隍大王吧……
那又是指谁呢?
比城隍老爷还要大的阴间大老爷吗?
越来越多的坊中百姓,远远望见冰雪消融,又听闻城隍庙显灵,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齐聚庙中,只为争这寒冬深夜罕见的一丝暖意。
不少百姓开始祈求城隍保佑,誓言日后供奉,甚至还有一些坊丁和府兵悄悄混迹其中。
渐渐的,他们脸上的慌乱无措化归平静,甚至浮起笑容。
看这架势,竟像是要通宵达旦,在城隍庙中守候到天亮。
刘庙祝看着这一幕,心中激动,甚至还有些许不安,只觉无比的不真实。
哪怕是在城隍庙香火最盛的那些年头,逢年过节,也没见到过这么多信众啊。
猛然间,他仿佛被雷霆击中,怔立当场。
就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圆亮的光头,雪白的僧袍,脚踩麻履。
在那名僧人的身前,一袭麻布白纱的高冠女子,正在弯腰引路。
女子手中似乎还拎着一团鬼魂模样的东西,正在呜咽挣扎。
然而眨眼过后,那名年轻的白衣僧人,以及拿着鬼魂的无常大人,全都消失不见。
恍如错觉。
直到过了许久,老庙祝才回过神。
“那不就是……那晚从城隍老爷手里救下我,并且规劝城隍老爷向善的高僧吗,为何无常大仙如此恭敬?
难道,他就是……就是……阴间大老爷?”
……
城隍庙的下方。
凡胎肉眼难以一睹的那座森森地府之中。
府城隍叶道人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判官无常,侍立左右。
衙前两侧,是郡府鬼卒,牛鬼蛇神,齐聚一堂。
而在衙堂阶下,御兵派高人的魂魄,正被五花大绑。
此时的李吉银,眼神冰冷,表情阴沉,面庞上隐隐浮动着黑气,突然长笑一声,震碎绳索。
“好了,都到地方了,我说那位地府大王,就别再演戏了。”
叶道人目光垂落:“你,何出此言?”
李吉银淡淡一笑:“这位大王,你捉拿某,难道不是在演戏给那山神看的吗?
我那师侄早就禀报过,广元郡城隍,会为不良人提供庇护。
况且,我若死于广元郡府,连魂魄都回不去,不仅是我派派主,便是天师道也都不会善罢甘休。
到那时候,贵城隍再想要把某送回去,哪怕是鬼神抬轿,却也时晚矣。”
说完,却见堂上的城隍老爷,包括那一男一女两方鬼神,皆是一脸平静,甚至冷漠,总之不见丝毫慌乱。
李吉银心中泛起一阵惊讶。
他承认,这座府城中的香火之神,都有些不同寻常。
包括那个会一手御兵之术的葫芦武人,更让广元郡府平添一份神秘。
然而天师道,存在上千年,乃中土术道正统。
其下的御兵派,堪称天师道的左右手,专掌斩妖除魔。
虽说在天下太平之时,若无人间帝王宣旨敕令,中道门以上,鲜有踏足凡尘者。
可如果自己堂堂御兵派长老,就这么消失在了尘世郡府之中,天师道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正想着,一阵佛号声响起:
“阿弥陀佛。
小僧却以为,御兵派包括天师道,非但不会责怪,相反,还会心存感激呢。”